這篇劇評可能有劇透

寫在前面：

1 全文12000余字，含大量劇透。

2 本文涉及大篇幅文獻綜述，但由于缺乏一手資料，主要依靠網(wǎng)絡(luò)碎片化翻譯出來的英文材料進行三手翻譯，因此對資料來源和翻譯的準(zhǔn)確性存疑，請帶著批判眼光看待本文引用的所有材料。引用鏈接附在文末。

3 涉及個人觀點的部分也請持批判性眼光看待。

4 禁止無授權(quán)轉(zhuǎn)載。

目錄：

1. 名作誕生的20世紀(jì)80年代

1.1 騰飛的日本與神秘的紐約

1.2 在少女漫畫中獨樹一幟的《Banana Fish》

1.2.1 寫實背景與硬派場面

1.2.2 性暴力與性取向

2. 動畫化的2018與現(xiàn)代舞臺

2.1 動畫化的整體設(shè)計

2.2 時代的差異與重復(fù)

2.3 被重釋的“圣母”與“勇氣”

3. 20世紀(jì)3、40年代及其后的經(jīng)典源泉

3.1 引用與重構(gòu)

3.2 彷徨與死欲

3.3 死神之姿

4. 站在（不存在的）邊界上

1. 名作誕生的20世紀(jì)80年代

1.1 騰飛的日本與神秘的紐約

《Banana Fish》（以下簡稱《BF》）是日本漫畫家吉田秋生在1985-1994年期間連載的作品，最早被作為以高中女生為主要讀者群的少女漫畫，在《別冊少女コミック（Betsucomi，創(chuàng)刊于1970年）》推出。

1975年，同人志即售會（COMICKE大會）開辦。從第一屆大會開始，參會的主要群體就是女性。70年代后期，日本經(jīng)濟開始騰飛。1986年，男女雇傭機會均等法頒布。日本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讓女性讀者的購買力和重要性逐漸凸顯，更多迎合女性閱讀需求的漫畫雜志創(chuàng)刊。

其中，第一本耽美漫畫刊物《JUNE》于1978年創(chuàng)刊。它的影響力如此巨大，以至于在當(dāng)時，JUNE一詞可以用來指代少年愛/耽美這個類別。（那時候還沒有BL這個詞，傳說車田正美給《圣斗士星矢》中瞬的女友起名叫JUNE也是因為這本雜志，無來源證實。）《JUNE》當(dāng)時以竹宮惠子（Takemiya Keiko，《風(fēng)雨木之詩》作者）的漫畫和栗本薫（Kurimoto Kaoru）的小說為主打。由于栗本薫和吉田秋生是朋友關(guān)系，吉田秋生為她的小說畫過一些插畫。

↑這本小說的插畫就是吉田秋生畫的

除了原創(chuàng)的漫畫和小說之外，《JUNE》同樣也刊登介紹歐美同性電影的文章。所以，《莫里斯（Maurice）》《同窗之愛（Another Country）》《我美麗的洗衣店（My Beautiful Laundrette）》《莫扎特傳（Amadeus）》等電影也在女性之間變得十分受歡迎。[i]

很有可能，二十多歲的吉田秋生就是在那時候接觸到了大量相關(guān)的影視作品。包括她在多個場合強調(diào)的對她影響深遠的《午夜牛郎（Midnight Cowboy）》（1969）。

更具體的闡釋之一可見于2017年，吉田秋生、伏見憲明（Fushima Noriaki，公開出柜的LGBT研究者）、三浦紫苑（Miura Shion，《強風(fēng)吹拂》《編舟記》作者）進行的訪談。其中，吉田秋生提到，高中時觀看的電影《午夜牛郎》是她漫畫創(chuàng)作的起點。電影中兩位男主人公的惺惺相惜給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致于她后來又看了好幾遍。兩位男主人公“離了對方都活不下去，但他們到最后都沒有發(fā)展成浪漫關(guān)系” [ii]。

將目光投向大洋彼方。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美國，越戰(zhàn)結(jié)束，冷戰(zhàn)繼續(xù)，民權(quán)運動告一段落，水門事件讓總統(tǒng)下了臺，嬉皮士變成雅皮士然后成為朋克，個人電腦則開始進入普通家庭……

具體到紐約這座城市，在《紐約時報》作者Edmund White筆下[iii]，則是這樣的：“那時的紐約躁動而危險，女人出門要帶防狼水，連男人下了的士都會要求司機先別走，要等他們走完從車到家門那5米。那時的一場停電讓整片街區(qū)陷入瘋狂的搶掠，地鐵車廂滿是涂鴉。彼時，巴蘭欽（美國芭蕾之父）的權(quán)勢正如日中天，紐約州劇院成為紐約知識分子沙龍，一個愛讀塞林格的重生教徒殺了約翰·列儂……”

學(xué)者Frederik L. Schodt則在1996年出版的《Dreamland Japan》中，如此描寫日本藝術(shù)家眼中的80年代紐約：

Banana Fish’s popularity coincided in the eighties with a fascination with New York City. When everything seemed to be going right in Japan, before the ‘bubble’ burst in the economy. New York was often portrayed as a symbol of everything that was wrong with America, from drugs to guns to racial tensions to poverty – sort of a modern Sodom and Gomorrah. But at the same time, it seemed symbolic of America’s raw energy and exciting individual freedoms.

即，80年代的日本藝術(shù)家傾向于認為，紐約是集美國槍支暴力種族問題為一體，但是充滿原始美式活力和自由的地方。

在這樣的背景下，吉田秋生開始了《Banana Fish》的創(chuàng)作。

1.2 在少女漫畫中獨樹一幟的《Banana Fish》

1.2.1 寫實背景與硬派場面

《BF》之所以在同時期的少女漫畫中獨樹一幟，部分要歸功于故事詳實的背景設(shè)定和具有強烈現(xiàn)實感的表現(xiàn)方式。雖然不乏主角出場滿級、后期開掛的毛病，但作品的整體氛圍還是以寫實為主。

整個故事始于越戰(zhàn)末期，展開于冷戰(zhàn)的大背景下。Banana Fish作為一種精神控制藥物，被美國作為勢力滲透的工具。偶然間，圍繞這種藥物，以Ash為首的街頭少年團與黑幫大佬Dino Golzine發(fā)生了激烈沖突。

雖然在連載的十年中蘇聯(lián)突然解體給吉田秋生造成了一些困擾，但好在后期推進（主要是兩個男主之間的關(guān)系）和歷史背景的聯(lián)系不太緊密，得以順利進行。總體而言，主線劇情中對世界局勢的描述幾乎完全以現(xiàn)實為藍本。（注意，雖然漫畫連載到1994年才結(jié)束，但故事實際只發(fā)生在1985-1986年。）

↑此處對中美洲緊張局勢的描寫，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到70年代古巴的情況。

↑對水門事件的吐槽。85年代的美國，對媒體的信心正在沒落。

殺手Blanca的設(shè)定是前蘇聯(lián)特工。他個人的婚姻悲劇也和當(dāng)時的政治氛圍有關(guān)。

另外，吉田秋生在背景、服裝的一些細節(jié)上也進行了一些設(shè)計，所以看起來比較有時代氛圍。

↑巨大的logo

↑背景涂鴉相當(dāng)令人矚目

在時代背景之外，《BF》中密集的對話和動作場面，使得它第一眼看上去并不像少女漫畫。這些動作戲并不花哨，有時候帶著強烈的情緒，直接推動劇情，并不單單作為感官刺激出現(xiàn)。

↑個人最喜歡的一段，出現(xiàn)在漫畫中期

雖然大部分動作戲都是簡潔明了的槍戰(zhàn)，但在中期劇情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不少因地制宜的打斗劇情，比如自然歷史博物館。這主要是為了描寫街頭少年團與城市之間的關(guān)系。Frederik L. Schodt形容，《BF》中的城市“is portrayed as a modern wild jungle”，被描繪成現(xiàn)代叢林。這一點也呼應(yīng)了主人公Ash桀驁不馴的“野獸“設(shè)定。這種設(shè)定在配角口中被不斷強調(diào)。

因此，盡管《BF》最初是作為少女漫被推出的，但它吸引了不少稍微年長的女性讀者和一部分男性讀者。Frederik L. Schodt如此評論它的受眾：“Banana Fish was one of the few girl’s manga a red-blooded Japanese male adult could admit to read without blushing.” 這是少有的能讓日本熱血男性大方承認自己會看的少女漫畫。

1.2.2 性暴力與性取向

《Banana Fish》漫畫中出現(xiàn)過少量異性情色場景——比如Nadia（Shorter的姐姐）和Charlie警官，精神病院的醫(yī)生護士，Harlem路人——絕大部分無足輕重，屬于情節(jié)調(diào)劑。

與之相比，是大量的同性情色，而且?guī)缀跞际窃诋嬅嫱馓幚淼男员┝?。與相當(dāng)一部分將性暴力作為刺激甚至情趣來描述的耽美/BL作品不同（這后面有比較復(fù)雜的緣由，主要還是女性性壓抑的結(jié)果，建議自行搜索研究），《BF》中的兒童性侵與強暴都被表現(xiàn)為實打?qū)嵉膭?chuàng)傷體驗，給Ash帶來巨大的心理陰影。[iv]

無處不在的性騷擾也是《BF》不吝筆墨描述的一點。如果說監(jiān)獄眾人對Ash的虎視眈眈、Ash自述“走在街上都能被堵在巷子里摸來摸去”的經(jīng)歷是混亂環(huán)境下的特例，那么當(dāng)他扮作女護士從精神病院逃跑時遭遇的“教科書般的性騷擾”，可以被視為對社會直接的控訴：當(dāng)Ash忍無可忍地出拳暴揍騷擾者時，鋼鐵直男Max Lobo不僅沒有幫忙，還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說“你穿那身制服確實好看”。

直到Max為了任務(wù)去gay bar，期間被摸了屁股，他才真正“體會到了被作為性目標(biāo)的感受”。接著，Max為Ash燒掉了受暴時被拍下的照片，希望他不再被過去的恐懼所束縛，可以視作他對Ash的不幸，在單純的“兒童性侵真惡心”之外，多了一層淡淡的共情。

吉田秋生在2017年的三人訪談中，明確地提到自己高中時期在電影院反復(fù)遭遇騷擾，而且是“在周圍有很多人的情況下”，說明這些情節(jié)并非空穴來風(fēng)。這也側(cè)面印證了許多理論中70年代起誕生的“美少年”漫畫與被長期壓抑的女性之間的內(nèi)在移情。

因為有這些創(chuàng)傷性的體驗，漫畫第一卷，初次見面Ash和英二迅速變得熟絡(luò)，和二人的體型差以及英二在性方面的一片空白不無關(guān)系。

另外，在與藤本由香里（Fujimoto Yukari）長達20頁的訪談中（載于2000年12月出版的《少女まんが魂（Shojo manga damashii）》），吉田更是直接蓋章“英二是100%的處男”，而“Ash和男女都睡過”，“Ash就像暴脾氣的獨角獸，英二就是馴化他的處子?！盵v]

這種設(shè)定和某些劇情橋段讓讀者覺得英二似乎拿了女主劇本。事實上，在與上文提到的藤本由香里的訪談中，吉田秋生提到最初英二的角色確實是女孩。但是在動作場面中尖叫、擋路、最后和主人公發(fā)展浪漫關(guān)系的女性角色可能令人討厭，就索性改成了男性（這段話可能存在翻譯錯誤）。而且，如果英二是女孩，兩位主角之間發(fā)展浪漫關(guān)系基本上板上釘釘，這是她不希望看到的。[vi]

盡管各種研究者和粉絲長年累月地爭論《BF》是否應(yīng)該被劃入BL范疇，吉田秋生本人在Ash的性取向上表態(tài)明確。在《Banana Fish Official Guidebook》收錄的編輯訪談中，吉田秋生提到，最初殺手Blanca的設(shè)定也是女人——這個名字本身就是女名，在作品中被強行解釋為殺手前妻的愛稱。吉田秋生還曾試圖畫一段女性Blanca和Ash的床戲，因為“《BF》里沒什么男女床戲，我想表現(xiàn)Ash不過是個男孩，畢竟他不是同性戀?！钡@個主意被編輯阻止了。[vii]作品中還是保留了一些痕跡，比如Ash和英二聊天的時候明確說自己14歲時真心喜歡過一個女孩。

↑英二其實對自己的小白兔身份感到有點委屈

但有時候，吉田秋生又會對兩人的關(guān)系進行非常模糊的表述。在1994年與中島梓（Nakajima Azusa，上文提到的小說家栗本薰的筆名之一）的訪談中，吉田秋生表示，她希望Ash和英二的關(guān)系能夠停留在一種羈絆的感覺上。比起上床，這種羈絆更像是“剛出生的小雞把自己第一眼看到的東西視作父母，會永遠跟著它們”。[viii]而當(dāng)2000年藤本問她“是不是追求（角色之間）靈魂羈絆“的時候，她又說”性方面的元素肯定也是有的……把靈魂和肉體的吸引分開不是很好的說法（翻譯存疑）。到了2017年的三人訪談，圍繞《BF》到底是不是BL的討論中，吉田秋生對伏見提出的soulmate觀點不置可否，“好像兩人也不至于說是soulmate”。但是最終她同意了“buddy”這個說法，用來描述一種好萊塢式的、美式哥們情誼。[ix]

↑這種帶顏色的男孩玩笑他們也開

基于漫畫表現(xiàn)的英二為Ash帶來的安全感，許多人認可兩人之間不會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的劇情走向。但這并不妨礙研究者和粉絲們繼續(xù)不厭其煩地挖掘BL標(biāo)簽的邊界與《BF》的內(nèi)涵。有時候，這種曖昧的描寫為作品更添魅力?！禕F》在美國的編輯，供職于出版商Viz Media的Carl Horn總結(jié)道：“There's nothing wrong with manga that make eroticism and teasing their focus, but if you want to make character and narrative your focus, I think you have to show some self-discipline as a creator. If you do so, you may also achieve more profound effects than if you just went for the fan service and easy thrills. I think some Banana Fish fans would argue that Ash and Eiji's relationship ends up being much more romantic because Yoshida places the emphasis on the struggles they face together, not the snuggles.” 大意是，畫小黃漫當(dāng)然無可厚非。但如果創(chuàng)作者想將重點放在人物和敘事上，就必須自律些。比起迎合觀眾、制造廉價刺激，這樣的創(chuàng)作者能讓作品的效果更加深遠。很多《BF》粉絲聲稱，正是因為吉田秋生沒有用過多筆墨描寫Ash和英二的卿卿我我，而將重點放在兩人共同面對的磨難上，才讓兩人的關(guān)系變得更加浪漫。[x]

在多種因素的作用下，《BF》在當(dāng)時的日本掀起熱潮。1998年，Comic Link讓讀者票選50部最好的漫畫，《BF》位列第一（來源無法查實）[xi]。美國出版社Viz Media于1997年開始翻譯引進《BF》，并將其劃分為青年漫畫，在雜志《Pulp》上連載?！禤ulp》?？?，出版社在2007年出完了19卷漫畫的英文版。

2． 動畫化的2018與現(xiàn)代舞臺

2.1 動畫化的整體設(shè)計

《Banana Fish》制作人瓜生恭子在2018年6月接受 FujiTV Muscat的訪談。作為《BF》的狂熱粉絲，她從加入Aniplex開始就一直計劃要讓它動畫化，直到迎來了吉田秋生出道40周年這個重要節(jié)點。在寫了一封堪比“情書”的企劃書之后，2017年，《BF》終于得以宣布動畫化。[xii]

動畫對漫畫最重要的改動是將故事發(fā)生的舞臺全盤移植到了現(xiàn)代，在同一篇訪談中，瓜生表示這是為了吸引當(dāng)代的新觀眾。為此，以腳本瀨古浩司為首的制作組全體跑去紐約進行實景考察。對場景、電子設(shè)備和人物造型的設(shè)計全部相應(yīng)地升級到2018年。

監(jiān)督內(nèi)海纮子鐵了心要讓將人物的造型做得細膩時髦，但是要保留兩位主角身上的男性特征（肌肉感）。畢竟英二是運動員出身，而Ash雖然長相美型，但鍛煉非常充分，在身型上就與旁人不同。所以人物設(shè)定林明美下了很多工夫。

另外，因為動畫篇幅有限（制作組估計只能呈現(xiàn)原作的60%），在監(jiān)督的要求下，瀨古浩司以兩位男主為主線，對旁支劇情進行了刪減。[xiii]所以，2018年的TV版最終呈現(xiàn)的是與Banana Fish這一藥品有關(guān)的主線劇情，以及兩位男主之間的關(guān)系進展。

在視覺上，TV沿用了原作封面令人印象深刻的明黃色主色調(diào)，但是稍加調(diào)整，使配色更加明快時髦，但最大程度地保留了一種非常類似于“暴力”的沖擊性觀感。

↑VIZ版漫畫封面與2018年TV動畫宣傳海報

值得一提的是，樂隊King Gnu和Survive Said the Prophet作為《BF》的男性粉絲，用愛發(fā)電為動畫量身定制了兩首ED和一首OP。在歌曲中，他們充分展現(xiàn)了自己對原作的理解。

2.2 時代的差異與重復(fù)

TV動畫在背景設(shè)定上遵循了原作的寫實路線，但將原作的越戰(zhàn)背景整個搬到了現(xiàn)代的伊拉克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和越戰(zhàn)有相似之處，比如持續(xù)時間長，引發(fā)大量抗議活動和反戰(zhàn)游行（據(jù)wiki資料，其中很多標(biāo)語、口號都是在反越戰(zhàn)游行中使用過的），啟發(fā)大量文藝作品等。

因為冷戰(zhàn)的結(jié)束，動畫中，美國集中籌劃的試圖控制的地點也從中美洲變成了中東。Blanca的前蘇聯(lián)克格勃特工身份則被改成了前阿爾法小組成員。

對猶太人的吐槽倒是一如既往，三十年過去了照搬原作臺詞還是沒有違和感。

但伊拉克戰(zhàn)后（2011年后），美國社會中的遺留問題似乎和越戰(zhàn)不太一樣，尤其是在社會文化上，沒有形成像當(dāng)年的年輕一代那樣的反叛潮流。因此，原作中街頭少年團選擇與意大利黑手黨甚至軍方硬碰硬的主線故事，在氛圍烘托上似乎受到了削弱，變成了單純的Ash為自由和復(fù)仇進行的斗爭。

另外， 2018年的紐約，尤其是曼哈頓，不再是當(dāng)年黑幫橫行的模樣。比起不知何時會發(fā)生的街頭巷戰(zhàn)，更加令人擔(dān)憂的事情，變成了恐怖襲擊和意見不合群體的分裂與對抗。在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下，看見黑手黨和政府為幾群街頭少年如此大動干戈的故事，其非現(xiàn)實感似乎比1980年代更甚。如果一定要用比喻形容這種感覺，就像是將一個人青春期時發(fā)生的故事，照搬到了成年期。

Banana Fish作為精神控制藥物的設(shè)定似乎也逐漸落后于時代。至少在2018年，假新聞、謠言、數(shù)據(jù)泄露或信息污染起到的作用似乎可以比肩Banana Fish。

這就引出動畫設(shè)定的另一個矛盾之處。在2018年的故事中，手機、ipad、筆記本電腦甚至網(wǎng)絡(luò)的存在都十分雞肋。雖然第一話英二和Skip被綁架時給了手機被扔掉的特寫，但在接下來的劇情中，各機構(gòu)的防火墻設(shè)置聊勝于無，美國政府沒有出現(xiàn)過任何黑客或者類似角色阻止主角們盜取信息?！安淮嬖诘能婈牎背蓡T的手機僅使用指紋解鎖。少年們躲藏的各種倉庫和“老鼠窩”都有網(wǎng)絡(luò)和電源，可反派連借助電子產(chǎn)品進行GPS定位打擊的行為都沒有出現(xiàn)……

這樣做的結(jié)果就是，主角團從原作的“有一點開掛”變成了“非常開掛”，反派從“有一點放水”變成了“泄洪”。雙方的實力差可能會令部分觀眾感到邏輯不通。

如果要說這種時代的改動在哪里歪打正著了的話，Max代表的媒體或為最大贏家。最后，他們成功公布的重要人士兒童性侵的數(shù)據(jù)，暗合了由波士頓環(huán)球報披露的天主教兒童性侵案。據(jù)此事件改編的《聚焦》上映于2015年，再次引發(fā)討論。

雖然對時代的改變引起了一定程度的氛圍削減和劇情漏洞，但如制作組所說，這些改動并沒有影響到主線劇情的整體推進。除了劇情后期逐漸聚焦于兩位主角的關(guān)系之外，也許，正是因為罪惡和戰(zhàn)爭自古以來都不斷重復(fù)，才讓跨越了30年的兩個歷史時期依然有如此之多的相似之處。

2.3 被重釋的“圣母”與“勇氣”

《BF》的情感線索是兩個不同世界的少年的相遇。其中，英二作為在單純環(huán)境中長大的男孩，無論是在性格還是武力值上都與他所闖入的街頭少年團格格不入。作品中也絲毫不吝表現(xiàn)他的這些特質(zhì)：第一次在地下酒館遭遇襲擊嚇到不敢動彈、槍戰(zhàn)后跳水直接暈倒、搜尋Ash的老房子時被老鼠嚇到尖叫……除此之外，還有反復(fù)被抓被救，因為Ash處決投降對手“不義”跟他吵架，在Ash與Arthur決斗時大喊導(dǎo)致Ash被刺到腹部差點一命嗚呼。

在2018年，這種主角類型已經(jīng)不流行了，還很有可能被扣上“圣母病”（又稱傻白甜、白蓮花等）的帽子予以抨擊。不畏暴力、打破傳統(tǒng)道德觀念、快刀斬亂麻的角色往往受到追捧。

傳統(tǒng)故事中，擁有圣母特質(zhì)的角色大多不承擔(dān)推動劇情的主要任務(wù)，而是促使其他角色展開行動（很多時候意味給主角帶來麻煩），或者僅僅作為主角homecoming的原點，也就是心中的白月光存在。在一段時間內(nèi)，這種集溫柔、單純、善良為一體的角色被予以肯定。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這類塑造角色、尤其女性角色的方式被反抗和擯棄。根據(jù)上文提到的訪談，吉田秋生最終將英二設(shè)計成男性，一部分是出于對這種類型女性角色的反感。

表面上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也許是“圣母”不受歡迎的因素之一。另外的因素，也許可歸于“黑深殘“世界觀一度受到追捧。因為對感官刺激或者與眾不同的追求，“溫柔是沒有用的” “力量至上”“人性本惡”等觀點更加吸引眼球。這類作品不乏深刻之作，但也存在大量明明邏輯斷裂、卻自認為在描繪深刻現(xiàn)實的產(chǎn)物。其中，“圣母”角色往往因為弱勢變得悲慘或者令人排斥。

即便如此，盡管存在少量批評之聲，一度將自己定位為“Ash的包袱”的英二在2018年的《BF》粉絲中，依然擁有較高的人氣。這是為何？絕不僅僅因為“性別男”而已。

一是，吉田秋生在世界觀和角色的塑造上參考了套路，但沒有按照套路進行。比如英二雖然武力值低，但行動力強而且不缺乏勇氣；平時看上去很乖巧，但搗亂一定會搗個大的；行為上非常賢惠但嘴上絕不停止吐槽……TV動畫中的萌系人設(shè)恐怕也是加分項。

除此之外，相對于其他人而言，英二是《BF》故事線中，難得的有成長脈絡(luò)的角色。但這種成長和熱血少年漫畫中的打怪升級比起來，并不主要體現(xiàn)在武力值上。

剛開始，英二表現(xiàn)得完全單純懵懂。TV版英二的聲優(yōu)野島健児在接受《PASH！》在2018年8月的采訪[xiv]中說，他認為，兩人初次見面時Ash同意讓英二碰槍，是因為英二的一臉單純讓Ash相信“他不會濫用交到他手中的力量”，“這種單純也是Ash被他吸引的原因”。但正因如此，英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以“包袱”自居。

坦白而言，直到故事中期，我都以為英二是《MONSTER》中天馬醫(yī)生的同類角色，“不開槍”就是他們存在的意義和基石。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禕F》畢竟是描繪少年情誼的作品，某種程度上的“仗義”是必須的。但英二拿起槍（練習(xí)和被硬塞不算）的時機一定經(jīng)過了吉田秋生的仔細設(shè)定。在令Shorter喪命的那一場“戰(zhàn)爭”中，英二希望Ash給他一把槍，讓他“自己保護自己”，但Ash沒有答應(yīng)。Ash被謊稱死亡后，英二在與李月龍的對峙中舉槍但沒有開槍，但他非常清楚地說“我不是Ash的包袱”。最后，在晚宴上營救Ash的時候，他終于一展努力練過但依然稀爛的槍法，這次不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是為了保護Ash。

↑被動畫刪掉的射擊練習(xí)過程

這種對自己定位的認知變化，意味著英二越來越了解Ash，越來越知道他真正需要什么。在這個過程中，他不再是那個在槍戰(zhàn)現(xiàn)場嚇得瑟瑟發(fā)抖的普通男孩。

但，英二真正的勇敢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能開槍或者直面槍口的勇敢。在漫畫的最后，吉田秋生為英二設(shè)計的那封信堪稱完美?！氨M管你比我聰明，強壯，高大，我還是總想要保護你……保護你什么呢？從你自己的未來中保護你。因為你的命運就像洪水一樣要將你卷走?！备矣诔袚?dān)對方的痛苦，甚至努力扭轉(zhuǎn)對方的命運，相當(dāng)于要承擔(dān)一個人的靈魂過去和未來的所有負重，這就是英二的勇氣所在。

不過，英二作為一個“普通”角色，變得特殊的原因更多在于對Ash的塑造。實際上，《BF》的背景設(shè)定相當(dāng)“黑深殘”，只是吉田秋生沒有把重點放在對這種黑深殘的描述上，很多刺激性的內(nèi)容都被弱化處理了。主要角色們拒絕順應(yīng)他們身處的一套規(guī)則，而是試圖糾正它。其中，Ash被設(shè)定成能力過人但沒有野心的角色。他的愿望是獲得自由并過上像英二一樣普通的生活，而非在那個血淋淋的世界中爬到頂。在自己和身邊的人一直被狩獵的情況下，他斗爭的動機其實相當(dāng)被動。

在Ash與Arthur的決斗中，英二是圍觀人群中唯一一個沒有為Ash叫好的人。因為英二非常清楚，這場勝利只會將Ash推向更深的深淵。之前兩人的爭吵和Ash的氣急敗壞，更多地是因為他被戳到了痛處。看過《光之庭》就會知道，其實Ash的每一次氣急敗壞，就是一次微弱的求救，而英二每次都準(zhǔn)確地感知到了。雖然保留了“在黑深殘的環(huán)境中，溫柔會導(dǎo)致死亡”的類似設(shè)定，吉田秋生依然將這種溫柔擺在幸福的中心位置。

在與藤本的訪談中，吉田秋生自己也概括了英二的特質(zhì)。她表示，Ash就像是一棵非常堅韌、壯實的大樹，當(dāng)風(fēng)暴來臨的時候，他會選擇直面。但英二更像柳樹，也像草一樣柔軟。風(fēng)暴結(jié)束時，大樹也許會被吹斷，而柳樹會生存下來。在他們兩人中，也許英二是更堅強甚至更勇敢的那一個。[xv]可以說，《BF》中的英二既圣母又強大，但這兩個詞的含義都已經(jīng)被故事改變和重釋了。

3. 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及以后的經(jīng)典源泉

3.1 引用與重構(gòu)

吉田秋生在許多場合都表達過自己對美國電影的喜愛，但似乎沒有特別提到過美國文學(xué)對她的影響。不過，《BF》中出現(xiàn)了數(shù)個，直接參與主線情節(jié)的文學(xué)引用。分別是塞林格的《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山上的雪》和《島在灣流中》。

《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講述在戰(zhàn)爭中受到精神創(chuàng)傷的主人公崩潰的過程。香蕉魚的故事，反映了主人公不穩(wěn)定的精神狀態(tài)和死亡傾向。而《BF》中對名叫“香蕉魚”的藥品的設(shè)定，恰好是精神控制，并且被偷偷用在越戰(zhàn)/伊戰(zhàn)的普通士兵身上進行實驗?！镀蛄︸R扎羅山上的雪》開篇那只凍死的豹子，被Ash用來自喻，認為自己也像那樣漫無目的地爬往高處，一不小心就再也回不來了。《島在灣流中》則暗喻Blanca的前特工身份、婚姻悲劇和“人的孤獨”，這本書甚至成為了他和Ash之間的暗語。

到了2018年的TV版中，制作組索性將全24話的標(biāo)題全都設(shè)為美國小說篇目，囊括了塞林格、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夫婦、?？思{等的名篇。絕大多數(shù)引用與小說原作的內(nèi)容沒有很緊密的聯(lián)系，只是在標(biāo)題上呼應(yīng)該集的情節(jié)，如第二話《在異鄉(xiāng)》主要講述英二闖入陌生世界，第七話《闊少爺》引出李月龍的出場，第十七話《殺手》引出Blanca。

這種呼應(yīng)在有些時刻體現(xiàn)出相當(dāng)?shù)木?。第十話，在Dino宅邸中大戰(zhàn)一場后，Ash駕著紅色跑車向曼哈頓疾馳，片尾浮現(xiàn)的《重返巴比倫》（原作是一篇浪子回頭的故事）在此時獲得了新的隱喻，盡顯紐約的罪惡與浮華。這種對經(jīng)典作品的重構(gòu)，構(gòu)成了《BF》制作組試圖和漫畫原作一樣追求藝術(shù)性的一部分。

Tumblr上有網(wǎng)友對每一個標(biāo)題對應(yīng)的篇目和動畫內(nèi)容都做了詳細的分析。我把鏈接附在下面，有興趣可以看一下。[xvi]仔細看的話，它們內(nèi)容上的確都有某種程度的呼應(yīng)。但我更傾向于理解為所有以悲劇為核心的藝術(shù)作品都離不開那些元素：幻想破滅、精神折磨、緊張的親子關(guān)系等。

3.2 彷徨與死欲

《BF》是一部充斥著崩潰和死亡的作品，而被引用的這些作家恰恰也是如此。

從標(biāo)題使用的數(shù)量來看，TV制作組顯然十分鐘愛菲茨杰拉德。24話中，足有11話使用了他的作品，另有1話是澤爾達的作品，加起來占了整整一半。這位作家不厭其煩地描寫紐約上流社會的年輕人如何紙醉金迷，而這份華麗的外殼又是如何輕易地破碎。在《我遺失的城市》中（被用作第六話標(biāo)題），他詳細地敘寫了紐約生活中名望與財富的虛無。他的作品常常被推舉為美國夢破碎的典型。這種破碎甚至一直延續(xù)到了越戰(zhàn)后，在電影《午夜牛郎》中還在被討論。

不知制作組對菲茨杰拉德的大量援引是否是從Dino許諾給Ash的榮華富貴中得到啟發(fā)。雖然都是手沾鮮血的角色，比起街頭少年們，《BF》中對權(quán)勢者的刻畫更為負面。除了受到長期侵犯之外，Ash對Dino的反感包含了對這種以骯臟為里布的“上流社會“的排斥，而這個社會一開始踐踏他，轉(zhuǎn)頭卻想強行將他融入其中。因此Ash怒斥“一切都是假的”，“拒絕扮演舞臺上被設(shè)計好的角色”。在這個前提下，作品對核心反派Dino的設(shè)計十分耐人尋味。比起一味地追逐、消滅，收Ash為養(yǎng)子的舉動反而是更大的羞辱。他強烈的占有欲有時會導(dǎo)向出乎意料的行動。相比之下，其他幾位反派雖然各有特色，但在戰(zhàn)略上就不如Dino有趣了。

海明威是另一位在《BF》的文化坐標(biāo)中十分重要的經(jīng)典作家。《乞力馬扎羅山上的雪》這篇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短篇小說，集中了他在歐洲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對自由非洲大地的渴望、對寫作的懷疑和對死亡的幻想。整部小說描述的都是主人公瀕死之際的幻覺，直到最后抵達乞力馬扎羅山純白的峰頂。

海明威的作品中對死亡不厭其煩的敘寫早已引起研究者的重視。學(xué)者認為，他筆下的主人公的生存方式就是與死亡作斗爭，然后在死亡的瞬間獲得圓滿。死亡賦予了生命意義，讓生命脫離了庸常和腐朽。[xvii]雖然在吉田秋生的訪談中，沒有證據(jù)說明后期重要角色的死亡直接指向海明威的影響，但從對《乞力馬扎羅山上的雪》的引用開始，伴隨著Ash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BF》確實滑入了相當(dāng)濃厚的死亡氣氛之中。

海明威的另一部著作，《永別了，武器》，雖然沒有作為標(biāo)題出現(xiàn)，但被動畫明確放進了Blanca的行李箱中，用來呼應(yīng)他離開李月龍，轉(zhuǎn)而和Ash一同行動的行為。

Ash和李月龍被作為一體兩面的“向死而生”的形象著重刻畫。雖然都是智商超乎常人、擁有悲慘童年的少年，到了漫畫后期，兩人的道路分歧最終借Blanca之口被歸納為“愛并毀滅”和“恨并勝利”。這堪比美國總統(tǒng)大選一般糟糕和充滿戲劇化刻意的二選一，讓人完全看不到和平解決問題的可能性。

對Ash來說，如果剛開始的死亡念頭意味著從黑暗世界的逃離，隨著他與英二的關(guān)系更加緊密，死亡則成為換取幸福的代價。從與李月龍/Dino圍繞Banana Fish的資料進行對峙開始，到英二重傷，Ash屢次做出用生命換取英二的安全、甚至想要代替英二去死的行為。此時Banana Fish事件的主要推動者已經(jīng)變成Max和Jessica一行人；如何將英二推出這個世界成為了依舊迷惘、依舊在爭斗中無法抽身的Ash為自己的生命估算的唯一價值，不斷地祈求死亡讓Ash重拾對自己人生的掌控。結(jié)局時發(fā)生的事情下文另作討論。

↑小心許愿

李月龍的向死之心源于在家族中受欺凌的地位和無人關(guān)愛的孤獨。于是，整個人生都建立在仇恨上的他，成為反派的理由，不過是想要一種曲折的死法——讓Ash品嘗和自己一樣的痛苦，然后與對方以死相搏。在某期雜志的特輯中，吉田秋生坦白說自己討厭這個角色，只是因為劇情需要創(chuàng)造的。在設(shè)定上，他是Ash的鏡像，而英二就是被夾在中間的鏡子。[xviii]

公平地說，不知是不是因為作者不喜歡，李月龍在后期的塑造有流于隨意的嫌疑。雖然名義上是與Ash勢均力敵的高智商對手，他所使用的手段卻令人吃驚地單一，還不如看起來總在被耍的Dino花樣多，家族資源的作用也沒有體現(xiàn)出來。這個問題在本身就趕節(jié)奏的TV版中尤其嚴重：除了不斷地以親友要挾逼人背叛和襲擊英二之外，幾乎看不到他的其他行動。辛舒霖和Blanca雖然都給予他某種程度的關(guān)心，但作用顯然沒有英二之于Ash那么大。李月龍這一連親媽（作者）都不投注關(guān)愛的角色，可能是《BF》中最慘的一個。但他至少在《BF》結(jié)束的時候還活著，盡管依然是不幸福地活著。之后就不一定了。

動畫第24話標(biāo)題是《麥田里的守望者》，以塞林格開始，以塞林格結(jié)束。這本書曾出現(xiàn)在吉田秋生畫集《Angel Eyes》中，所以引用也不算無跡可尋。Ash和霍爾頓有相似之處，比如憤世嫉俗，充滿憤怒；比如想在一片混亂、令人痛恨的世界中充當(dāng)保護者；比如在墮落的同時嘶喊著祈求救贖。霍爾頓想要守望的是“孩子們”，唯一讓他感到愛意的是自己的妹妹；而Ash守望的是英二。

再深究一下，塞林格這部作品的另外一個關(guān)鍵詞是“彷徨”。 就像霍爾頓的叛逆漫無目的一樣，《BF》中的兩位主角，于眼前危機的斗爭之外，并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biāo)。英二到美國，是因為運動員生涯受到了挫敗，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伊部覺得美國的自由氛圍可以讓他變得開朗起來。Ash雖然渴望“過上普通生活”，但他并沒有認真地朝這個方向努力過。在主線劇情之中，Ash大部分時間都在被迫應(yīng)付反派和復(fù)仇，無暇思考其他問題；但主線劇情結(jié)束、主要反派退場、英二也準(zhǔn)備好脫離他的世界之時，Blanca問Ash接下來想做什么，他的回答仍然是：“繼續(xù)當(dāng)個街頭混混。”

Ash這種讓愿望僅停留于愿望的行為，是一種宿命論式的悲觀。雖然劇情對他14歲時發(fā)生的事一筆帶過，但多半最早從那時起，Ash就接受了黑與白的兩個世界不可能和平共處的事實。哪怕強大如他，也只能在這個世界內(nèi)部對抗他的敵人，一旦試圖逾越這條界限，必會招來橫禍。第一次試圖逾越，他喜歡的女孩死了；第二次認真考慮去日本，英二重傷；第三次拿著機票跑出圖書館的時候，他迎來的是自己的死亡。華麗的虛像被打破，但宿命之墻屹立不倒；曼哈頓永不遺失，也永遠是他的囚籠。

3.3 死神之姿

情節(jié)進展到后期，動畫用作標(biāo)題的作品名稱也更加不祥：《我彌留之際》（?？思{）《喪鐘為誰而鳴》（海明威）接連出現(xiàn)，奏響大規(guī)模死亡劇情的前奏。

在與藤本由香里的訪談中，吉田秋生說Ash的死亡是一開始就定好的。雖然有一些因素讓她曾有過一些猶豫——比如過于早逝似乎有點悲慘，以及Ash的原型、演員River Phoenix在連載即將結(jié)束時突然去世讓事情變得太過巧合。但是她認為，Ash畢竟是靠殺人生存的罪犯，所以很難對他的結(jié)局作出什么別的處理。另外，她又提到了1969年的電影《午夜牛郎》，其中的死亡場景對她產(chǎn)生過深刻影響。[xix]

【以下段落含電影劇透】

在《午夜牛郎》中，底層男子Ratso（Dustin Hoffman）和Joe（Jon Voight）在紐約相依為命，兩人一直計劃去邁阿密享受生活，無奈根本掙不到錢。最后，一向正直的Joe搶劫了一個客人，帶著患病瀕死的Ratso踏上去邁阿密的大巴車，而Ratso則在大巴到達邁阿密的時候無聲死去。Joe發(fā)現(xiàn)Ratso死后，大巴司機過來短暫地察看情況，安撫乘客并繼續(xù)行駛，而Joe——此前一直排斥同性的身體接觸——茫然無措地摟住了Ratso。

↑電影《午夜牛郎》

也許，這個死亡場景之所以如此令人印象深刻，是因為它的性質(zhì)模糊不清。沒有人能輕易地判斷這樣的死亡是否悲慘。邁阿密之于Ratso，如同英二的出生地之于Ash，是憑借現(xiàn)有的條件不可能到達的理想鄉(xiāng)；因為死亡，Ratso終于獲得了Joe一直不肯給予的一種關(guān)愛；因為死亡，Ash使得英二對自己永遠無法忘懷……更重要的是，在那一段致命的、充滿希望的飛奔中，正如英二說的那樣，Ash沒有變成那只不知為何在乞力馬扎羅山頂凍死的豹子、漫無目的地困囿而死，而是作為自由的人死去。

雖然吉田秋生在采訪中表示，自己在畫結(jié)尾的時候腦中想的是《明日之丈》。但《午夜牛郎》和《BF》的主角死亡場景，也同樣悄無聲息地發(fā)生在公共場合。但如果《午夜牛郎》中的死亡表達的是一種與世界的割裂，那么《BF》中的圖書館則更類似于理想中的死地——因為那是Ash最喜歡的地方。遠離所有殘暴現(xiàn)實，在那里，他就是人群中一個聰明的普通少年。路過的圖書管理員說，“也許他在做美夢”。整個故事似乎就這樣在夢境中結(jié)束。說不定，吉田秋生在處理結(jié)局的時候，確實從各個方面都想往“幸?！钡姆较蛞龑?dǎo)。

當(dāng)然，《BF》作為一部獨立的作品，它的源泉不一定完全來自一部電影或幾部小說。它們對作品的影響一定是綜合的。這種難以言喻、悲喜雜糅的死神之姿，構(gòu)成了《BF》終章獨特的死亡美學(xué)。

（ 最后請容許我偏題再提一下《MONSTER》……我在看到《BF》結(jié)局的時候與《MONSTER》產(chǎn)生了非常神奇的聯(lián)想，因為兩部作品中所向披靡無人能敵的主角都是（差點）被平時實力懸殊的路人角色謀殺的，而且路人們下手謀殺的動機都是（以為）自己的親屬受到威脅?？赡苓@是一種非常有效的、突出主角性情變化之大同時強調(diào)愛的力量的表現(xiàn)手法吧……）

4. 站在（不存在）的邊界上

《BF》當(dāng)然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但它一定是一個極具感染力的故事。哪怕原作套著“就算全世界與你為敵，我也依然在你身邊”的俗套外殼，哪怕TV動畫后期的節(jié)奏越來越趕，《BF》的故事線終究是顛覆了強者與弱者、束縛與自由、愛與友誼等等的二分塑造，讓主人公的命運之線更加錯綜而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禕F》的豐富性讓它無法被標(biāo)簽化，也不該被標(biāo)簽化。

至于少女漫畫這個大類，它究竟應(yīng)該囊括怎樣的作品？這里可以借用三浦紫苑在一篇論文中的主張：“少女漫畫沒有邊界，它從來不曾有邊界！”[xx]雖然這句話針對的是清水玲子《最高機密》令她不滿的宣傳語，但它同樣適用于《BF》（還記得美國的Pulp把它分到青年漫畫了嗎）。某種程度上，在讀者這邊，少女漫畫/少年漫畫/青年漫畫，本質(zhì)上可以歸為閱讀習(xí)慣問題——他們在作品中期待著什么？是更多的情感，是“友情、努力、勝利”，還是對現(xiàn)實的描??？他們更習(xí)慣在作品中看到什么？是鮮花與粉紅泡泡的背景，充滿炸裂速度線的分鏡，還是獨特畫風(fēng)帶來的藝術(shù)張力？

抑或是“看到一個復(fù)雜的角色”“看到一個好故事”“看到人類的樣子”……？

在一切都瘋狂變化著的2018年，在日本動畫界“文藝復(fù)興”之風(fēng)甚囂塵上的2018年，許多舊日名作再次進入人們的視線。它們是否有機會打破（也許本不該存在的）邊界，而站在這些邊界上的讀者和觀眾們，又該期待什么呢？

R

2018-12

[i] fujisima_sumire from reddit，https://www.reddit.com/r/BananaFish/comments/9ihku4/what_do_you_think_of_these_asheiji_official_art/

[ii] https://rainfall.dreamwidth.org/109564.html

[iii] https://cn.nytimes.com/culture/20151028/t28tmag-seventies-t/zh-hant/dual/

[iv] https://www.animenewsnetwork.com/house-of-1000-manga/2013-09-19

[v] http://brickme.tumblr.com/post/172499446383/fujimoto-is-eiji-a-virgin-yoshida-eiji-is

[vi] http://pekorosu.tumblr.com/post/176722776223

[vii] http://brickme.tumblr.com/post/176763905393/major-misconceptions-about-banana-fish-debunked-by

[viii] https://feministfujoshi.wordpress.com/2018/01/03/things-we-forever-pursue-excerpt-from-comic-natalie-on-akimi-yoshida/

[ix] https://rainfall.dreamwidth.org/109564.html

[x] https://www.animenewsnetwork.com/house-of-1000-manga/2013-09-19

[xi] https://shaenon.livejournal.com/25049.html#cutid1

[xii] https://walangmaehustisya.wordpress.com/2018/07/03/english-translation-banana-fish-anime-producer-kyoko-uryu-fujitv-muscat-interview/

[xiii] http://www.anitama.cn/article/af04c2b5d026d6ee

[xiv] https://walangmaehustisya.wordpress.com/2018/07/22/english-translation-kenji-nojima-pash-interview/#more-247 原文 http://www.pashplus.jp/anime/93733/

[xv] http://pekorosu.tumblr.com/post/176722776223

[xvi] https://ash-callenreese.tumblr.com/novels

[xvii] file:///Users/r/Desktop/Hemingway's Vision of Life and Death Struggles.pdf

[xviii] http://pekorosu.tumblr.com/post/180106525298

[xix] http://brickme.tumblr.com/post/176763905393/major-misconceptions-about-banana-fish-debunked-by

[xx] http://brickme.tumblr.com/post/150997487073/in-an-essay-novelist-miura-shion-expressed-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