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
    相比起《傲慢與偏見》其他影視版本來說，95BBC版的開頭傳達了很多信息，足見編劇下足工夫。第一個畫面是馬蹄在坡上敲擊奔馳，翻起土塊，然后兩位紳士對尼德斐園發(fā)表評論，其間沒有一個靜止的動作?；ㄐ踔芯巹≈赋?，這是為了在一開場，就定下一個生氣勃勃的總調(diào)。輕快而富有節(jié)奏感，這正是原著文筆的基調(diào)。

賓利：景色真美！
達西：我同意(I grant you)，是挺好看的。
賓利：我知道比不上彭伯里，但我總得找地方住下。你同意不（How about your approval）？
達西：你會發(fā)現(xiàn)這兒的人挺粗野。
賓利：鄉(xiāng)土人情嘛，我倒覺得很可愛。
達西：那你就租下來吧。
賓利：謝謝。

    賓利的隨和，達西的挑剔高傲，立時顯現(xiàn)。而二人之間的關系也在幾句話之間清晰起來。這種一方倚賴另一方的朋友關系在故事后面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賓利在成長中需要學會自己拿主意，不事事征求達西的意見。后來他決定向吉英求婚時，也是這樣問達西：“那我得到你的同意了？（Then I have your approval？）達西微笑：你需要我同意嗎？賓利凜一凜：不需要，不過我還是高興知道你同意的。
    然后，鏡頭拉遠。兩位紳士騎馬奔馳過原野，這幅情景盡落在出來散步的伊麗莎白·班內(nèi)特眼中。這暗示了她在這個故事中的位置：《傲慢與偏見》始終是以伊麗莎白的觀察為出發(fā)點的故事。Jennifer Ehle在此嘴角上揚，可見這位小姐既享受自然樂趣，也對觀察人情感到興味盎然。她回到家里，對母親和妹妹的吵鬧并沒有流露出反感，只是與父親一起做會心的無奈表情。然后吉英從內(nèi)室出場，放下手邊的書去陪母親說話，由此見得吉英性情之溫順和家庭中的角色。
    開場2分多鐘，原著中基本人物關系和性格已一一顯現(xiàn)。然后，才進入尼德斐園新主人的八卦，人物性格和關系繼續(xù)以細節(jié)填充。“有錢的單身漢必定想娶個太太”的諷喻名言由麗萃口中說出。班老先生調(diào)侃妻子，使得女兒們發(fā)笑，麗萃后來對此反思，認為父親這種舉動損害母親形象和地位，對家庭關系實為不益。五個女兒中，瑪麗并沒覺得有什么好笑，麗迪雅肆無忌憚地笑和議論，凱蒂附和麗迪雅，吉英和麗萃雖然也覺得好笑，仍然約束妹妹們不要太過放肆。夫妻、母女、姐妹之間的關系在劇情進行到4分多鐘時進一步明確。
    編劇隨后讓兩位最大的班小姐在睡前談心，對“愛情和面包”的話題發(fā)表議論，于是既揭示兩姐妹的深情厚誼，又將她們的婚姻困境一一交待。至此完成了整體背景交待，包括各人的性情、才智、彼此關系、經(jīng)濟處境。雖然這個場景的一些臺詞的確有些生硬，但的確把該交待的背景全部表現(xiàn)出來，以后的情節(jié)就都有了根據(jù)。

角色
    該版本選角長期為人不喜的，是女角身材過于豐滿。然而參見同時期的肖像畫可知，這的確是當時的審美風尚，女性的胸衣要把前胸高高托起，淺色、高腰、裁剪簡潔的裙子式樣則減輕了豐滿體態(tài)的沉重感。Jennifer Ehle跑動起來的確輕快，符合達西“發(fā)覺她身段這兒也不勻稱，那兒也不勻稱，可是到底不得不承認她體態(tài)輕盈，惹人喜愛”。
    她的第一場出彩表演在伊麗莎白聽到達西對她的議論。先是因賓利勸達西跳舞而偷笑，然后為達西對本地的鄙夷而驚訝，笑意消失了大半；兩位紳士的談話繼續(xù)發(fā)展，性格特點表露無疑，伊麗莎白覺得有趣，又開始微微地笑；繼而賓利提到她，鼓勵達西和她跳舞，伊麗莎白聽到自己被人議論，稍垂下眼睛覺得有些窘。達西回答說：“她還行（tolerable），”她微皺了一下眉，轉(zhuǎn)眼去看他；“但還沒漂亮到叫我動心。”此話太過刻薄。伊麗莎白實在驚訝，微微張嘴。然后不快地抬眼看了達西兩眼，慢慢地便轉(zhuǎn)為感到好笑，忍不住抿著嘴走到盧卡斯小姐那里講給她聽。這一段表演簡短又豐富，伊麗莎白雖與達西結(jié)下了梁子，并不改調(diào)皮和聰慧的天性，在端莊的舉止下豐富的情緒和想法變化居然都表露了出來。
    Colin Firth因達西一角屢遭困擾，因為他的形象從此定型，甚至出了一部表達了全英國女性為達西瘋狂的《BJ單身日記》，仍請他出演其中達西式性格的男主角。應當說，論“眉清目秀”Colin Firth比不上40年出演同一角色的Laurence Oliver，但舉手投足均有氣派，眼神在打量人群時總有審視挑剔的意思；在注意到伊麗莎白后，眼神也并不帶什么強烈情緒，弄得伊麗莎白只能認為他是因為特別討厭她才盯著她看的，從來沒有察覺達西的感情。但是Colin Firth的眼睛卻富有精微的表現(xiàn)力。他被伊麗莎白拒絕與之共舞的那場戲，他并未“覺得難過”，眼睛頭一次流露出柔和神色，“相當高興地想念著她”。另一處出彩是他看到伊麗莎白步行到尼德斐看望生病的姐姐，表情并無變化，眼神卻一時疑慮，一時欣賞：“一方面愛慕她那步行之后的鮮艷的臉色，另方面又懷疑她是否值得為了這么點兒事情獨個兒打那么遠趕來?！币聋惿纂x開尼德斐園時，他注視著馬車離開，眉頭微皺，因為這時他意識到自己居然對她愈發(fā)心醉，暗自心驚。這是他既愛慕她，又看不起她的家門的一個重要提示。
    這樣不動聲色而微妙豐富的表演，是該版本兩個主角的特點。要充分表達這兩個角色的性格，必得如此。這二人有一個共同點，卻并不是伊麗莎白調(diào)侃的“輕易不說話，一說就想一鳴驚人”。達西身份尊貴，又生性傲慢，雖然兼具見識和判斷力，對周圍人卻不輕易表露情緒；即便對伊麗莎白感情已深，也沒有什么殷勤表示。而伊麗莎白比任何女角都思維活躍，感情豐富，甚至情緒激烈，但她也明白事理，體貼人情，教養(yǎng)對她具有內(nèi)在的規(guī)范力。這種內(nèi)心之豐富和舉止之得體形成某種張力。應該承認兩名演員都相當充分地演出了這種性格上的張力，由此也為奧斯丁時代講究禮數(shù)的人群賦予了有力、鮮活的闡釋。
    總體來說，這個版本的選角都比較恰當。賓利的面孔漂亮、愉快、靈活。吉英有點可惜，不是第一眼美女。但這個演員容貌極為古典，就像油畫上的形象，好表達她性格沉靜，不輕易流露感情，結(jié)果達西以為她并沒有對賓利動心。賓利小姐也沒有原著中的好看，但該演員從著裝到眼神舉止，到臺詞念白，都著重表達出了賓利小姐自視甚高，拿腔拿調(diào)的特點。柯林斯先生的表演也堪稱經(jīng)典。這個人物頭腦愚笨，卻自恃高明，極端勢利，兼具驕傲自大和謙卑順從。奧斯丁的漫畫式筆法被喜劇式的表演詮釋了出來。韋翰相對來說形象上差得比較遠，只是“還行，但沒漂亮到叫這么多小姑娘動心”。不過這個演員的表演也算可圈可點，具備時興的瀟灑風度和狡黠的表情，即使最后被伊麗莎白戳穿謊言，狼狽不堪也極力維持風度。喬治安娜·達西本應是個身量已然長成的年輕姑娘，但劇中過于單薄，好在還是羞澀、敏感而聰慧的模樣。班家舅舅精明豁達，而舅母氣質(zhì)則更文雅，回應了奧斯丁設定她門第比她丈夫的高的背景。班老先生一開始的形象是喜歡取笑人，但也算是關心女兒，能履行基本的家庭職責；在麗迪雅私奔以后，他的形象才豐滿了起來：一方面深切承認自己對女兒的教育過于疏忽，鑄成大錯，另一方面卻也明白，自己這種情況“過幾天就都過去了”，這種自嘲表達了對自己的心灰意懶。對于班老先生來說，他只會對世情的荒謬和自己的荒謬加以冷眼和嘲笑，卻不能、也無心做什么改變。盧卡斯小姐的表演也很微妙。只看她聽說了伊麗莎白拒絕了柯林斯的求婚，決定自己爭取這個機會的時候，那種忽然想到自己，想了片刻，就垂眼拿定主意、略顯寥落的神情，無需用言語就能表明這位聰明敏銳的小姐的處境：年紀漸長，已成為家人累贅；而她又將世事看得過于清楚，認為愛情不是婚姻的必需。在這種前提下，她無奈地為自己選擇了才智見識都遠不及自己、卻能帶來舒適生活的柯林斯先生。這些細節(jié)無不精妙地擊中了人物形象的核心。

情節(jié)和場景
    人物性格把握到位，故事就完成了大半。并且全劇的信息豐富，為各個情節(jié)發(fā)展提供了充分的背景信息。六集當中，沒有一個鏡頭是沒有意義的。即使只是一個鏡頭緩緩掠過人群，也可以看到其中有麗迪雅和軍官們調(diào)情，吉英與賓利柔情蜜意，不動聲色地提示著故事副線的發(fā)展。在伊麗莎白和菲茨威廉在前景交談時，柯林斯在后景不停對達西作出奉承姿態(tài)。音樂也配合畫面和情節(jié)，造成整部劇風格緊湊豐富，進展富于節(jié)奏感。
    故事的主線——伊麗莎白和達西的關系在前期充滿緊張，在劇中的幾次一對一對話都有可琢磨之處。第一次在尼德斐，討論達西的高傲性格及其缺陷，兩人一來一去形成緊張的來回，但分明在才智上彼此接近，對話最后以某種親密的玩笑達成一致，結(jié)果叫賓利小姐大為不安，趕快去彈琴打斷。第二次在舞會上，兩人在穿梭有致的舞蹈人群中保持著隊形，對話和情緒卻幾近劍拔弩張。伊麗莎白一方漸長的厭惡和達西形象的疑點都為后來的情節(jié)作了鋪墊。其后在羅新斯，伊麗莎白在鋼琴前對菲茨威廉上校說話，其實卻在調(diào)侃達西，達西認真甚至有點窘迫地表達自己。雖然對話中仍有對抗，實際上兩人達成的交流是所有人中最為深入的。在這幾段表演中，話語之間的停頓和雙方表情決定了對話的氣氛，也就決定了二人各自的感情發(fā)展。達西的感情日愈加深，難以抑制；伊麗莎白卻毫無察覺，只愈發(fā)強化了此人傲慢非常的印象。但另一方面，兩人之間能形成這樣緊張的對話關系，恰好說明二人在才智和理解力上旗鼓相當，這構(gòu)成他們的感情的合理性基礎?！獖W斯丁是不會認為無由而來的愛情可靠的。因此如何在表演中把握這種對話的節(jié)奏，對情節(jié)推進至關重要。
    兩人之間問題的關鍵，在情感如何發(fā)生轉(zhuǎn)變，二人如何通過那場以吵架結(jié)尾的求婚開始對自己的反省、認識和調(diào)整。伊麗莎白讀過達西的解釋信之后，回家路上仍不停地回想，凌亂的馬蹄和轆轆車聲暗示她心里的斗爭激烈。隨后在與吉英的談話中，她表達了反省，認識到自己從前判斷人實在是過于武斷，過于表面。
    最后麗萃對姐姐玩笑說，她是從看到彭伯里開始愛上達西的，引得吉英叫她正經(jīng)點。表面看來，這話好像說達西的宏偉莊園和財富打動了她。但是，如果看到奧斯丁如何把彭伯里的景色與其主人聯(lián)系起來，劇中的幾處主要場景也都按照人物氣質(zhì)進行布置，就會有其他的理解。朗博恩簡樸、隨意、舒適，牧師公館也很簡樸，室內(nèi)設計則多少有些小家子氣，但總在樓梯、床鋪上流露出一些拿腔作勢。羅新斯莊園出現(xiàn)的時候，專門配了一段凱瑟琳夫人的主題音樂，后來在夫人威脅伊麗莎白時再次出現(xiàn)，很有效果。羅新斯大廈富麗堂皇，俯瞰著下面修建整齊的花園，仿佛凱瑟琳夫人的逼人氣勢，要將意志強加給牧師夫婦、教區(qū)里的貧民，乃至屬下家里的衣柜、衣服的折法，一直貫徹到花園里的灌木和草地頭上。凱瑟琳夫人坐在寶座上接待客人，墻上裝飾有色彩濃重的油畫，而整個場景又正像一幅莊嚴的油畫；而想到主人和客人的各種可笑之處，這就愈發(fā)顯得滑稽。
    與此相對的，是彭伯里的美景。羅新斯的第一個畫面表現(xiàn)懾人威嚴，而彭伯里大廈第一次出現(xiàn)則優(yōu)美之極。彭伯里的天然風光是英式園林的典型，山坡、樹林、溪流和建筑彼此和諧，富于自然情趣，毫無庸俗之氣。大廈內(nèi)的陳設也都既氣派，又風雅。這樣的環(huán)境說明了主人本人的情趣。聰明的女管家對主人的稱贊，最能說明主人品性優(yōu)良。正是在這些側(cè)面反應中，伊麗莎白對達西的觀感逐漸轉(zhuǎn)變。在贊賞景色、參觀房子的過程中，她的微表情都不時提示著她雖眼睛里看著景色，心里卻回想著往事。及至達西本人出現(xiàn)，一改從前的作派，對她和她的商人親戚禮貌備至，叫本來存心想看他窘迫的伊麗莎白大為吃驚。達西仍然說話克制，卻不掩熱切和緊張，伊麗莎白驚訝、欣喜，仍有些拘束。早年在閱讀原著的時候，這些細致的情緒都未能讀出，在看影像的時候，才一一回味出來。
    對于奧斯丁小說這種風格、時間和整體環(huán)境上都與現(xiàn)代相差甚遠的文學作品，現(xiàn)代讀者往往并不能像同代人一樣讀到心里去，揣摩到人物的感情。好的影視作品的作用就在于溝通這種時間跨度，用直觀的手段將現(xiàn)代讀者帶入情境，使文字中的情緒和感情觸動我們的深心。但凡有改編之處，不可任意為之。原著中分散的情節(jié)可結(jié)合，集中于重要的對話（例如在尼德斐和舞會上的對話），推進得雖然很快，卻合情合理；在文字不提的地方則補充情節(jié)，有助于理解（例如表現(xiàn)達西在倫敦城中尋找韋翰和麗迪雅的辛苦）。畢竟談的是人情世故，缺失了豐滿的感受和感情，便只落于抄書。84版的《傲慢與偏見》就優(yōu)雅有余，熱情不足，結(jié)果變得很沉悶。伊麗莎白帶著生氣和興趣觀察周圍的人事，也全心參與其中；也正是出于同樣的興趣，奧斯丁本人如此興味盎然地描寫這些家長里短，雖對愚蠢的言行加以諷刺，卻并不憤世嫉俗。相反，從伊麗莎白、埃莉諾到安妮，這幾個女主角最突出的德性便是對人情倫理具有清醒而溫暖的理解，表現(xiàn)出一種敏銳的生活理性。由此觀之，95版采用這種輕快、密集的節(jié)奏，溫暖明亮的色調(diào)，無微不至的細節(jié)，方充分展現(xiàn)出奧斯丁的思想基調(diào)，《傲慢與偏見》的真正魅力才由此顯現(xiàn)。

結(jié)尾
    該版本遺憾的是在賓利一行重返尼德斐后，達西和伊麗莎白原本有一系列接觸的機會，在好幾次茶會當中伊麗莎白都焦慮于他是否還對自己保持著感情。這段基本上被刪去了。結(jié)果兩人后來的感情發(fā)展就少了些發(fā)展時間。但凱瑟琳夫人與伊麗莎白對陣的一場戲跌宕起伏，火花迭出，連達西第二次求婚都比了下去，足夠表明伊麗莎白的感情已堅定。
    相比起開場來說，結(jié)尾由牧師就婚姻講道，雖然總結(jié)了故事中的幾段婚姻，但就顯得比較生硬，教導味道太強。這固然有悖奧斯丁的風格，但相比而言，若將她的作品僅僅理解為各個愛情故事的集合，則更加離譜。那樣羅曼蒂克的理解和感受方式正是奧斯丁本人諷刺的對象。僅僅將《傲慢與偏見》理解為愛情小說，或以為簡·奧斯丁只一味諷刺某些人物、肯定某些人物，都貶低了這位女作家作為“散文中的莎士比亞”的理解力和該書作為經(jīng)典盛行至今的豐富意義所在。就此而言，95BBC版《傲慢與偏見》雖然并沒有把所有情節(jié)搬上銀幕，又加進許多場景，但均演之有據(jù)，這個版本的詮釋成就尚無其他影視版本可與之比肩。

這篇影評有劇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