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是由謝爾蓋·格拉西莫夫執(zhí)導,YuriN.Vasiliev,Nad等明星主演的劇情,電影。
這個故事強調了真相的重要性,以及不要輕易相信別人的誹謗和謠言。它也提醒人們要保護自己的名譽和尊嚴,不要被他人惡意誣陷。這個故事還展示了主人公尤拉的勇氣和決心,他不畏艱難,通過調查和收集證據(jù),揭露了阿尼金亞的真實意圖,為受到誣陷的人正名。這個故事給人們帶來了啟示,即要堅持追求真相,不要被謠言和誹謗所蒙蔽。
《記者》別名:TheJournalist,Zhurnalist,于1967上映,制片國家/地區(qū)為蘇聯(lián)。時長共226分鐘,語言對白俄語,該電影評分7.0分,評分人數(shù)174人。
鞠萍,任魯豫,陳怡,郟捷,黃煒,陳蘇
《記者》是一部關于真相與道德的電影。故事發(fā)生在莫斯科的一家報社,主編派記者尤拉前往烏拉爾地區(qū)調查一封讀者來信揭發(fā)的領導徇私舞弊的行徑。尤拉選擇在阿尼金亞的家中暫住,并結識了阿尼金亞的鄰居舒拉。然而,阿尼金亞卻在信中控告尤拉,揭示了她是一個喜歡誹謗和誣陷他人的長舌婦。尤拉最終識破了阿尼金亞的陷害,并揭露了真相。這部電影通過展現(xiàn)記者尤拉的調查過程,揭示了社會中存在的一些不良現(xiàn)象。尤拉勇敢地揭露了真相,并最終識破了阿尼金亞的陷害。影片以其扣人心弦的劇情和出色的演員表演,成功地將觀眾帶入了這個充滿懸疑和矛盾的世界?!队浾摺凡粌H僅是一部情感劇,更是一部關于真相與道德的思考。它向我們展示了記者們在追求真相的過程中所面臨的挑戰(zhàn)和困惑,同時也提醒我們要保持對事實的敏感和對道德的堅守。這部電影通過引人入勝的劇情和深入的人物刻畫,給觀眾帶來了一次思考和反思的機會??偟膩碚f,《記者》是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電影,它不僅展現(xiàn)了一個調查的故事,更通過人物之間的情感糾葛,探討了真相與道德的關系。觀眾在觀影過程中不僅能夠享受到劇情的緊湊和懸疑的刺激,還能夠思考和反思現(xiàn)實社會中的一些問題。這部電影無疑是一部值得推薦的佳作。
《記者》電影劇本
(1967年)
譯/潘桂珍、陳鋅
記者
(Журналист)
蘇聯(lián)高爾基電影制片廠出品(1967年)
編劇:С·格拉西莫夫
導演:С·格拉西莫夫
攝影:?!だú柼?/p>
主要演員:Ю·瓦西里耶夫(飾尤拉)、Г·波利斯希(飾舒拉)
上集
在首都的大報社內,工作幾乎是晝夜不停地進行著。甚至當大多數(shù)部門已經(jīng)關了門的時候,電傳打字員與值班女速記員還在繼續(xù)工作。輪轉印刷機還在不停地轉動。最繁忙的部門要算是國際部和信訪部了。大報社每天收到的來信都有數(shù)百封,乃至數(shù)千封。對于所有這些來信都需要閱讀、分祈,并作出處理。國際部則必須了解當今世界上所發(fā)生的一切情況,弄清哪里在互相敵視、互相威脅、互相吞并。
對于這一切應當及時了解。不但要了解,還要做出解釋,因為報紙不僅是人類的耳目,而且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又是他們的頭腦。
我們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首都的這樣一家大報社里。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二十六歲的新聞記者,從外貌看,他還要年輕些。他名叫尤拉,姓阿里亞比耶夫。眼下,他的編制還在信訪部,不過由于他能力過人,并且接連圓滿完成了編輯部派給的幾個任務,即將調到國際部丄作,像人們認為的那樣,這是年輕記者命運中的一次重要的轉折。
其實信訪部與國際部有什么關系呢?這里是尤拉所受的教育起了作用。他畢業(yè)于國際關系學院,懂得兩種外語。他無二話地服從了分配,先在信訪部工作一段時間,心里卻拿定主意一定要轉到國際部去,這一點就成了他的奮斗目標。
我們恰恰是在尤拉臨調工作之前認識他的,因此,我們看到他在國際部的時間比在信訪部的時間更多。
在編輯部他有許多朋友。說實在的,編輯部的全體工作人員在某種程度上都是他的朋友。這是因為,他有一副討人喜歡的儀表,善于與人搞好關系,對姑娘們細心周到,注意分寸,使她們相信他是真誠的。但是,順便說說,尤拉并不想利用編輯部女同事對自己的好感。他另有鐘情的對象,并且表現(xiàn)出一種令人佩服的忠實。
當然,尤拉目前還沒有正式在國際部工作。在上班時間內,尤拉還得呆在信訪部,但是,他的心卻已經(jīng)飛到另一個部門去了,而且兩條腿也不由自主地登上六樓,因為此處的國際部編輯室里,人們誘人地把整個世界拿來裁裁剪剪,設法把它塞入留給國際生活欄的那小塊可憐的版面,然而又總是有些東西塞不進去,還得“掛起來”。
室內煙霧繚繞。工作人員總是想方設法發(fā)表自己的稿件,因為版面有限,有些稿件已經(jīng)積壓了兩三天甚至一個星期,而這樣一來也就眼睜睜地失去時效了??墒怯钟惺裁崔k法?世界這么大,到處都在出事呢!
尤拉對于觀察這些情況很感興趣。他幫朋友們出主意,告訴他們怎樣擠進當日的版面,他和他們一道壓縮稿件,在這方面大顯聰明才智。
這時在信訪部,穿著軟皮鞋、一頭稀疏白發(fā)、煞得兩眼發(fā)紅的老副主任正在罵他。這個老頭吸煙吸得很厲害,經(jīng)??人?,老是嘮里嘮叨,但還是很喜歡尤拉,內心里也認為這個年輕人前途無量。
和各個部一樣,信汸部也有許多年輕漂亮的姑娘,都鐘情于他,然而眼看著越來越?jīng)]有得到他青睞的希望,所以對他醋意十足,憤憤不平,但尤拉一來,大家馬上又不由自主地對他表示好感,尤拉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了。
辦公室的幾臺電話都響個不停,可誰也不著急去接。尤拉便跑去接了。他逐一地去接這四臺電話,回答得簡短、活潑,因為各部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把第三個話筒交給了一個愛笑的胖姑娘,并且悄悄地向她擠了擠眼。忽然,第四臺電話響了,原來這個電話是打給他本人的。
“請阿里亞比耶夫到主編室來,”電話里傳來秘書的聲音。
“我就是阿里亞比耶夫,”尤拉說?!拔荫R上就來?!?/p>
副主任透過眼鏡看了他一眼。
“啊,老弟,可要倒霉了吧!”他說,“他馬上要好好剋你一頓了!得工作呀,小伙子,可不能樓上樓下地亂跑?!?/p>
“您以為我是挨剋嗎?”尤拉踮起腳尖晃著身子問道,這是他心煩意亂時常有的動作。
“難道你以為他要提升你嗎?”副主任一面用紅鉛筆在一封信上勾著什么,一面向他反問道。
“您以為怎么著,為什么不會是提升我呢?”尤拉不十分有把握地說,同時還是那樣踮起腳尖晃悠著身子,然后猶豫不決地向主編室走去。
主編五十歲左右。他在編輯部享有極高的威信。他是一位地道的老報人,如果說不是一出世就在編輯部的話,那起碼肯定要在編輯部終其一生的。他對每個工作人員了如指掌,他準確地知道他們相互情誼的深度,在與她們談話時,總是能找到恰如其分的語氣。他帶著幾分職業(yè)的幽默同尤拉交談,因為大學生和青年工作人員是很欣賞這種幽默的。
“這么說,”主編說,“你就是阿里亞比耶夫了?請坐吧?!?/p>
他在審閱版面,像愷撒一樣,一面繼續(xù)工作,一面無拘無束地和人談話。
“我聽人說你要調到國際部去……”
尤拉站起來,又開始踮起腳尖晃著身子。
“是啊,有這么一說?!?/p>
“那么說,你覺得在信訪部施展不開,想要另找用武之地羅?”
尤拉擺出一副謙遜的表情:
“我以為,這是您決定的……”
主編:(繼續(xù)工作著)想要找個可以大顯身手的工作!
說罷,主編終于放下鉛筆,正視著尤拉:
“你干嗎站著?坐下吧^國際部打算派你出一趟差?!?/p>
主編把尤拉打量了一會兒,好像在掂量著,尤拉出這趟差是合適呢還是不完全適量。在這種目光的審視下,尤拉開始感到不大自在,終于忍不住站起身來。
“坐下,坐下,”主編說,“別裝出這副樣子,好像是向你透露了什么秘密似的。我可以肯定,這回事你知道得比我還早。但是,決定問題畢竟是我。這有什么辦法呢,咱們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嘛!……信訪部同意放你,不過條件是你先要把欠債還清?!?/p>
“什么債?”尤拉嚇了一跳。
“南烏拉爾斯克的事該交給誰呢?你不是自告奮勇要處理這些信件的嗎?”主編說著把一疊信放在桌上。
“我本來以為,您已經(jīng)做了決定,我馬上就要調離了……”
“你這樣做可是有始無終了。你首先要把信訪部的事處理完畢,然后我們就把你調到國際部去?!?/p>
“那么出國的事怎么辦呢?”尤拉忍不住問道。
“這就要取決于你自己了。你把南烏拉爾斯克的事情處理完,馬上就可以到里約熱內盧去?!?/p>
事情的變化使尤拉失去了幽默感:
“怎么是去里約熱內盧?我原想是去紐約的……”
“唉,老弟呀,我看,你是忘記老規(guī)矩啦!先說烏拉爾的問題到底怎么樣吧?難道你的良心就一點也沒有觸動嗎?”
尤拉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道:
“有觸動?!?/p>
“那么良心又是什么呢?”
“新聞記者的職業(yè)道德。”尤拉鄭重其事地說。
主編把那疊信推給尤拉,向尤拉伸出手來和他握手告別:
“好!那就把信拿去吧?!?/p>
現(xiàn)在尤拉回到了信訪部。生活中的各種混亂失調的事情都匯集到信訪部的幾個辦公室來。像我們說過的那樣,無法遏止地投來的成堆信件都需要分析,哪怕只是分析個大概也好。因此。信訪部的工作本身便決定了工作人員要由心理學家,甚至還有犯罪學家來組成,其中有些是非常年輕的人?,F(xiàn)在,讓我們聽聽他們的談話吧。
戴眼鏡的姑娘:第三封信是從約什卡城寄來的。有個名叫卡琳吉娜的女士做了自我剖析。
穿著高領絨線衫的痩姑娘:為什么叫女士呢?
戴眼鏡的姑娘:根據(jù)語言和思維方式看得出來是位女士。她寫道:內心一片空虛……(繼續(xù)讀信)俄語女教師。
副主任:女教師不是女士。(挺直身子,揉了揉發(fā)紅的眼睛)
戴眼鏡的姑娘被他說得發(fā)窘,于是便問道:
“為什么她要那樣寫呢?”
副主任:人的特點就是感覺和表達思想,當然也可以感覺到內心空虛,(揉了揉眼睛)要理解這一點是比較困難的……她畢竟寫了出來,希望人們理解她。所以就不應該為此而取笑她了。
戴眼鏡的姑娘生氣了:
“我并沒取笑呀!我只不過覺得奇怪!……”
大家都默默地看著讀者來信。
“我只不過覺得奇怪!”她又重復了一遍。
尤拉走進來。他繞過一張張桌子,從人們的背后探頭看著那些信。
痩弱的姑娘:怎么樣了?
“在未辦妥南烏拉爾斯克的事之前不調我走。只好到那里去一趟了?!?/p>
“去烏拉爾?!”
“還能去哪兒?”
痩弱的姑娘:真是發(fā)瘋了!
副主任:這件事你要感謝我。這是我堅持讓你去南烏拉爾斯克的。
“不,干嗎要這樣?這件工作也很有意思嘛!”
副主任:還有更有意思的事哩。你看這還有兩封這方面的信。一封簽了名,另一封沒簽名。
尤拉拿起信,斜眼望著這個白頭發(fā)的駝背老頭,然后,迅速地讀起這兩封信來。
“他們對這位康達科夫真是念念不忘呀!”
痩弱的姑娘:你說誰呀,誰呀?(看得出來,她真是愛上尤拉了)
“我說的是區(qū)檢察長康達科夫?!?/p>
瘦弱的姑娘:當檢察長的人總是被人不斷來信揭發(fā)的。
“當然可以去了,”尤拉心里想著,“為什么不去呢?”他把一疊信裝進放在桌上的公文包里?!叭绻o我們寫信的這位可敬的女士是一個最經(jīng)常遇到的那種寫作成癖的狂人,那就有我好看的了……
我們在上面說過,尤拉已經(jīng)有了一個意中人。她有個古老的俄羅斯名字,叫做安托尼娜。但是,女同事都稱她尼娜。她是個既冷淡又慎重的姑娘,但相當有魅力,因此,尤拉經(jīng)受著愛情的種種折磨。他懷疑尼娜不忠實,但是既不愿意又害怕證實這一點?,F(xiàn)在,估計將要長期出差國外,他終于決定要考驗一下尼娜。他打電話告訴尼娜,他要乘白天的車去烏拉爾,然而買的卻是晚間車的票。晚上九點鐘他站在尼娜家的對過,觀察著三樓上那幾個他朝思暮想的窗子。尤拉估計,尼娜這時在家。她母親在飯館當出納要到夜里十二點以后才回家來。
尤拉在人行道上踏著腳,感到很難堪。
但是,這時尼娜拉上了窗簾,他的心情緊張起來了。然后,尤拉看到對面人行道上走來一個男人,他看了看門牌號碼,走了進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尤拉渾身發(fā)熱……他不認識這個人,在這一個門里住著不下二十戶人家,但是他的直覺使他仿佛看到:尼娜打開了門,那個人走到過廳脫下大衣,尼娜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尤拉感到全身發(fā)軟,便靠在墻上。
尤拉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怒火,馬上沖過街道,跑到了三樓上,使勁兒按著門鈴,把手指都按得發(fā)了白。
尼娜像往常一樣,從容不迫地開了門,她看到尤拉時沒有覺得驚訝,只是說了一句:
“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走了哩?!?/p>
等她把他讓進了過廳,再看到他那激動的表情時便問道:
“你怎么了?”
尤拉用眼睛把衣架、房間、走廊和廚房都搜索一遍。
“那個人在哪兒?”他在尼娜面前踮起腳尖搖晃著身子,喘著粗氣,想要從她的眼神中看出真情。
尼娜看著尤拉,帶著奇怪的表情笑了。她明白了他是在嫉妒。這一點使她感到愉快,卻又覺得生氣。
“這到新鮮,”她說,“還有什么人?。磕氵@是耍的什么把戲?”她的神情變得冷淡了。
尤拉摟住她親吻起來,然后又抱起她走進屋子,在鏡子前面把她放下來。尼娜把頭發(fā)理理好。
沙發(fā)上放著毛活,那是尼娜還沒織好的圍巾。
尤拉:尼娜,我不能這樣就走啊,我們結婚吧!
尼娜:少說廢話!
尤拉:你為什么不愿意結婚呢?
尼娜:為什么要結婚?
尤拉:這樣一來當我走的時候,我就肯定你是我的妻子了,我心里也會踏實一些的!
尼娜:為什么是這樣?
尤拉:因為那樣你就會等著我了。
尼娜:想得倒美!
尤拉:難道說你不會等人嗎?
尼娜:這是什么意思?
尤拉:就是說始終不變心。
尼娜:像珀涅羅珀(注1)那樣……
她嘆口氣,坐在沙發(fā)上織起毛活來。她的手指不住地動著,尤拉坐到她身旁。
“那么說,你是不愛我的……”
他摟住她的兩臂把她拉到懷里。她習慣地巧妙地擺脫開。他又緊緊地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邊。
“放開手!”
尤拉跳起來,頭發(fā)蓬松,踮起腳尖,搖晃著身子。
“你的心思我真猜不透!”
“我生來就是讓人猜不透的……”
“我們?yōu)槭裁床荒芟裼械娜四菢咏Y婚呢?我們要和所有的人一樣開始生活。”
“我已經(jīng)和你說過一百遍了,結婚不在我的計劃之內。需要從另一方面再開始。”
“在你心目中,我這個人等于零了?”
“不是這樣,不過你還小哩?!?/p>
尼娜說道,眼睛卻沒離開毛活。她那手指動個不停,像一只辛勤的小蜘蛛。
“你還比我小三歲呢!”
“我多大,那是另一回事。”
“為什么?!”
“因為我是個女人?!?/p>
“你算個什么女人?你簡直是個又固執(zhí)又坑人的小姑娘。你真該死……”
“別罵人呀,”她心平氣和地說著,而那小蜘蛛似的手指還在不停地蠕動著。
尤拉又一下子在沙發(fā)上挨著她坐下來,把她摟住,這次的動作快得使她來不及擺脫開。尤拉吻著她的后腦勺、脖子,好不容易吻到嘴。尼娜雖然沒張開嘴,卻握住他的雙手。然后,突然把他擺脫開,輕輕地喘著氣:
“好吧,夠啦……”
“你要把我怎么樣?”
“不怎么樣。”她聚精會神地照著鏡子。
尤拉頭發(fā)蓬松,又在她面前搖晃著身子。
“我簡直不明白,真見你的鬼!”
尼娜又織起毛活。
“別罵人呀?!彼鞘种冈趧又?。
尤拉默默地站著。然后,全身一動:
“到時候了,我該走了……”
“已經(jīng)到時候了?”
尼娜頭一回正眼看著他,但是,眼神中沒有什么表示。尤拉心里又升起一股醋意:
“到不到時候你才不在乎哩!”
“這又是怎么說了?”她又低下頭,看著毛活,數(shù)著針數(shù)。
尤拉默默地把她那微微動著的手指看了一會兒。
“聽我說,”尤拉輕聲地說,“你的照片我一張都沒有。給我一張隨身帶著吧,好嗎?”
“沒有合適的呀!”尼娜繼續(xù)數(shù)著針數(shù)。
尤拉從桌上拿起裝在鏡框里的照片。
“就把這張給我吧……”
尼娜瞧了一眼:
“拿去吧。”
尤拉馬上從鏡框里取出照片,遞給尼娜說:
“寫上幾個字吧?!?/p>
“拿走相片不就得了嗎!”
“怎么,連寫幾個字都舍不得?”尤拉問。
“無聊的溫情。”她忽然生氣了,“你瞧!我數(shù)的針數(shù)讓你給攪亂了,又得從頭數(shù)了!”她的嘴唇隨著手指的動作而輕輕地動著。
尤拉腳后跟一擰轉過身,搖搖晃晃地向門走去。走到門口,他站住了,回頭再瞧瞧尼娜。她還在數(shù)著針數(shù)。
“我走啦?!?/p>
尼娜數(shù)完針數(shù),放下了毛活。站起來,抖掉身上絨毛,聳了聳肩膀,便去送尤拉出門。
尤拉正在隨手把門帶上的時候說道:
“哦,對了,告訴你,我就要調到國際部去了……”
“那又怎樣?”尼娜無動于衷地說。
“再過一個月,我要去紐約?!?/p>
尤拉砰的一聲關上門,因此他沒看到,尼娜面色大變,好像突然被人當胸打了一拳似的。
“別說蠢話了?!彼f。但門已關上了。
尼娜打開門。尤拉已經(jīng)走下一段樓梯。
“一輩子都裝瘋賣傻,蠢貨,”她說完,便生氣地把門砰的一聲關上。
尤拉站在街頭,苦苦地思索著:這個尼娜是塊什么料呢?我為什么要愛她呢?如果客觀地看,她簡直是個蠢貨……但是,她身上有一種東西,真是見鬼!每晚都叫人難以抑制地想來看她……也許是因為她這樣難以捉摸?也許她只不過是假裝這樣冷漠無情?真成了我的瑪?shù)贍栃〗悖ㄗ?)啦!不管怎么樣,必須把這一切檢驗一下……
尤拉抵達南烏拉爾斯克后,首先來到報社編輯部,找責任秘書列烏托夫同志。這是一位年齡與尤拉大致相仿的青年,既瘦小又不漂亮,他的眼神疲倦,而且專注到與他年齡并不相稱。尤拉與這人在一起,覺得自己特別有威風。誠然,他有足夠的幽默來顯示出自己多么有身份,但是在第一次談話過程中,他到底沒能抑制住自己的優(yōu)越感。
責任秘書的名字和父名是亞歷山大·瓦西里耶維奇,然而只有女秘書才這樣稱呼他。其他工作人員都稱他薩沙。
尤拉向他做了自我介紹,他們兩人談論了一些關于莫斯科的情況之后,薩沙問道:“這么說,是阿尼金娜的信引起您的注意了?”
“不只是阿尼金娜的信?!?/p>
尤拉從公文包里取出一疊信,挑出匿名信和一些筆跡不同、簽名難辨而且沒有回信地址的信來。
“這是那些匿名信,”薩沙把這些信看了一眼便說,“沒寫地址,又沒寫工作單位?!?/p>
他拿著這些信在手中轉動了一下,看看尤拉,嘴角露出了靦腆的微笑。
“我看這些信全都是阿尼金娜寫的?!彼_沙悶聲地說。
“你為什么這樣認為呢?”
“筆跡看來是偽造的,語言章法也都一樣?;蛟S,不是她自己親筆寫的,是她的親戚代寫的……”
“這么說你認為,這都是捏造的,信里揭發(fā)的一切情況都不符合事實?”
薩沙沉默了一會兒才說:
“可能有些地方符合事實。人里面好人壞人都有。大概我們這里也有壞人?!?/p>
“怎么說‘大概’呢?如果有,就應該弄清楚。這是報社頭等重要的職責!”
薩沙掃了尤拉一眼,眼神中一種表情使尤拉臉紅了,而且開始晃起身子來,心中卻暗罵自己又做出這個說明自己弱點的動作,但又無力控制自己。
“是啊,應當弄清楚……”薩沙一面似笑非笑地看著尤拉,一面說,“當然,應該……”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補充說,“我們也是經(jīng)常處理這些讀者來信的?!彼麖某閷现心贸鲇镁碜趭A著的一疊信,卷宗上面寫著“В·?!ぐ⒛峤鹉取薄?/p>
尤拉:怎么,這些信都是阿尼金娜寫的?
薩沙:是她寫的。但是,這還不是全部。
尤拉:怎么?一件也沒有得到核實嗎?
薩沙聳了聳瘦削的肩膀。
一個姑娘走了進來。她送來了一版版面,然后又好奇不已地站在窗子旁邊。
幾只胖鴿子在窗外走來走去。院子里,人們正從馬車上卸紙。尤拉從薩沙的肩膀后面望去,看見這是第四版:本市新聞及地區(qū)新聞、小品文《從北極圈以北地區(qū)運來的水果》、簡訊、廣告。
薩沙拿起鉛筆,像近視眼似的瞇縫著眼睛俯下身去看。迅速地做了一些修改。他沒直腰,向尤拉轉過身去。這時,他的樣子像個十年級學生——連兩只手都沾滿了墨水。
“等我們把版面拿去付印,再來好好照應您,”薩沙說。
他做了兩處改動。
“好好地照應……”他嘟嘟嚷嚷地說道。
他斜著眼看了一下站在窗邊的姑娘。
“你在等什么,瓦莉亞?”
姑娘看了一眼尤拉,舔了舔嘴唇,又用一只胖乎乎的手攏了攏頭發(fā):
“等版面唄!”
薩沙快手快腳地畫著版面。
“拿第二版來!”
“大概還沒做好……”姑娘的嗓音很低,話說得很慢。
“怎么大概!……去拿呀,去拿呀!”
姑娘又用手攏了攏頭發(fā),不以為然地扭著兩個滾圓的肩頭走了。
“瞧,懶惰得要讓人催,”薩沙沒有惡意地說了一句。忽然,他直起腰來說:
“您大概還沒吃飯吧?你看,我們這些主人太不像話了!您先到食堂吃點。那里的東西還不錯,有香腸,還有涼拌蔬菜?!?/p>
“待一會兒,”尤拉說,“等一等,我餓不死的。”
“為什么要待一會兒呢?瓦莉亞馬上就可以領您去?!?/p>
薩沙俯身繼續(xù)看版面,但是,又轉過身來問尤拉:
“哦,對了,您住在哪里?”
“還沒住的地方呢。”
說著,兩人都大笑起來。
“我們可太夠意思了,太夠意思了!”薩沙笑著說。“不去接,不安排住處,不給水喝,不給飯吃,不給鞋穿,不給衣穿!我們可太夠意思了,太夠意思了!”
忽然,他變得嚴肅起來:
“該讓您住在哪兒呢?這說起來倒容易……您去過旅館嗎?”
“據(jù)說,到那兒去也沒用,”尤拉說。
“完全沒有用,”薩沙很同意他的說法,“旅館已住滿了,用什么手段也沒法把人轟走?。≌f實了,又有什么辦法呢?只有十八個房間,城市發(fā)展得很快,您也已經(jīng)看見了吧?到我們這個城市來的人根本找不到住處。真是可悲……”
薩沙在版面上把《待到何時?》這篇簡訊標了出來。
“這篇簡訊就是講旅館問題的。大概今年我們都報道過二十次了。問題依然如故?!?/p>
他又在另一個標題《不要半途而廢》下標了著重符號。
“這是皮斯托列道夫同志對市政當局的指摘。他是對的!”薩沙最后審閱了皮斯托列道夫寫的簡訊,說道?!敖^對正確,非常詳細……”
“或許,阿尼金娜在某幾點上也是對的?”尤拉說。
“阿尼金娜?……我們都有對的地方。”薩沙的眼睛沒有離開版面,“不過這還不能解決問題?!?/p>
他又面帶微笑看著尤拉,就是這種微笑使尤拉無法對編輯部秘書得出一個確定的看法。
“做對了從一件事,這不是最難的??勺龊盟自捤f的本職工作,那才難得多呢……你看,皮斯托列道夫對這個問題就無話可說。不信你把他那個‘五金日用品修理廠’抖落一下,也會抖落出一大堆問題來的!……”
薩沙看到廣告欄了。有個地方把他難住了:
“《圓柱》……”他看了看尤拉?!半y道有這么一出戲?……《邸宅》!圓柱……真虧得他們想出這種扯淡的劇名來!不過,這倒有點過去時代的精神。說不定就為了這么一個劇名,還會得獎哩?!?/p>
尤拉輕聲地笑了,他越來越喜歡這個秘書了。
“莫斯科的劇目怎樣呢?”薩沙問。
“五花八門?!庇壤瓫]有正面回答。
“五花八門倒沒有什么。千篇一律才更糟糕呢?!?/p>
薩沙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他高興得拍了一下桌子說:
“讓我把你安置到阿尼金娜家去!就住在她那里得了。為這些來信的事我去過她家。她家的正房有三個房間,院子里還有一間小廂房。小廂房倒是有人住了。但是,她住的正房有一個房間是出租給客人的。如果現(xiàn)在還空著,您就算走運了。房子雖舊,但她收拾得很干凈?!?/p>
“這么說,敢情她是個房東?”
尤拉好像是那個阿尼金娜似的十分意味深長地說。
“房東?對啊。”薩沙很開心地望著尤拉?!拔夷赣H也是個房東,大概半個城鎮(zhèn)的人都是這種房東哩。所以這不是阿尼金娜的主要罪過……對,這是個好主意!”薩沙肯定自己出的這個主意不錯?!叭绻茏≡谒抢?,就可以一箭雙雕了:一是有處安身,二是有地方工作?,F(xiàn)在只要決定,怎樣搬進去更合適一些,是化名好,還是公開身份好……”
“看來用化名更好一些,”尤拉精神一振,“不過,我為什么要遮遮掩掩呢?我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辦公事來的啊,”尤拉很神氣地說。
他又注意到了薩沙的微笑,于是臉又紅了,開始搖晃起身子來。
那個姑娘又走了進來,把第二版放在桌上。
“你哪兒都很美,瓦莉亞,”薩沙說,“不過,最主要的是你很機靈!”
“最新的電訊稿來了?!蓖呃騺喺f著,舔了舔嘴唇,眼睛轉向窗外。
“我還要驗證一下,你和電報究竟誰走得更慢?!?/p>
薩沙又專心地看著版面。瓦莉亞沉著臉看著他的后腦勺:
“您是說我動作慢嗎?”
薩沙已經(jīng)在畫著版面。
“排不下了!”他嘟嘟囔嚷地說,“火箭……信號彈……”他忽然打斷自己的話,“瓦莉亞,你送阿里亞比耶夫去食堂吧,把你待客的本事拿出來?!?/p>
“去食堂?”瓦剎亞再也不遮遮掩掩了,她仔細打量了尤拉一番。她的眼睛露出嚴厲而又懶洋洋的表情,“走吧!”她終于說道,并用雙手整理自己漂亮的發(fā)式。
尤拉和薩沙來到阿尼金娜家門前,卻見門上掛著一把鎖糧倉用的大鎖頭。
“嗬,這么個大家伙!”薩沙說著,掂了掂鎖頭。
兩人正在尋思著下一步該怎么辦,這時傳來了一陣歌聲,是歌劇《拉克瑪》中那首用鐘琴伴奏的詠嘆調。
“無線電開著呢,”尤拉說,“這么說,她沒走遠?!?/p>
“不,這是舒拉在唱,”薩沙沉思地說,同時把頭往廂房那邊揚了揚。“咱們先到她家去吧,了解一下情況。”
他們兩人沿著在雜草上踩出的小路向廂房走去。歌聲越來越近了,當他們走上臺階時,看到廂房的主人正站在門檻那兒。門敞開著,她還在唱著花腔女高音,音調準確、純正。她洗了地板,正打算把臟水潑掉,她干活干得渾身發(fā)熱,兩腮通紅,潮濕的頭發(fā)一綹綹地垂著,裙子掖了起來,光著腳,兩手捧著水桶。真沒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相遇的!姑娘的美麗使尤拉暗吃一驚,他看著她,掩飾不往驚訝的表情。薩沙把尤拉默默地觀察了好一會兒,臉上掠過一陣陰郁的神色,然后,又強裝出笑容說道:
“你好,和我同名的人!”
“你好,亞歷山大·瓦西里耶維奇!”姑娘說,為了擺脫尷尬的局面,她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趺创篑{光臨啦?”
“是來辦事的?!?/p>
“找我嗎?”
“也來找你?!?/p>
“啊——那一定是找房東的吧……我這就來?!?/p>
她沒看見來的客人,跑到房角后面,只聽得她用水洗臉和把水桶弄得叮叮當當?shù)捻懧?。等她再出現(xiàn)的時候,裙子已經(jīng)放了下來,但是,還在整理著腦后的頭發(fā)。
“請進吧!”她站在穿堂說。
兩個客人便走進了陰涼的穿堂。陽光透過鴿子洞射在刮得發(fā)白的地板上。穿堂深處的簾子動了一下。舒拉從簾子后邊探出頭來,于是一束陽光立即照在她身上。尤拉哆嗦了一下,停下了腳步,他甚至感到渾身一陣發(fā)熱……
“請進屋吧!”舒拉大聲說,“我這就好?!?/p>
薩沙和尤拉進了屋。
屋子不大,被一個坑灶分成兩半,布置得很整潔。他倆邊在擦腳墊上蹭著鞋底,邊把屋子打量了一番。室內的陳設如果不是這樣簡單,就會顯得很土氣的。一面小鏡子斜掛在兩窗之間的墻上,窗臺上的鳳仙花被風吹得瑟瑟抖動。紗布窗命都非常干凈,那條縫里還濕著的地板也顯得潔白,還有爐子白得有點發(fā)青,桌子鋪著色調明快的新漆布,這一切告訴客人,女主人是多么能干?。?/p>
薩沙在桌前的長凳上坐了下來,并叫尤拉坐到他的身邊。
“我給您簡單地介紹一下她的情況吧。她叫舒拉,亞歷山得拉·伊萬諾夫娜。她姓奧卡約莫娃。原來的姓不是加弗里洛娃,就是格列洛娃?,F(xiàn)在這個姓是她繼父的姓。她還很小的時候,繼父就把她和母親拋棄了,此后她母親就成了個酒鬼,后來就去世了。人家把舒拉送進了保育院,她在那里受的教育。從十五歲起就到工地干活?,F(xiàn)在,在工廠當模型工。她干活很出色,是個積極分子。這不,從上月起還領導著一個共產(chǎn)主義勞動隊?!彼_沙說完這番話,不知道為什么靦腆地看了尤拉一眼。“真的,”他好像在為自己辯護似的,又趕快接著說,“她在勞動隊中起了模范帶頭作用。我們已經(jīng)把她的照片登過三次。”薩沙感覺到尤拉盯著他,所以更加不好意思。“她各方面都行!”
“她唱得很好,”尤拉想鼓勵薩沙講下去,便這樣說了一句。
“是啊,”薩沙吁了一口氣,“唱得不錯,我們這里有許多人會唱,她還會……”
但是,這時舒拉走了進來。她已經(jīng)換了衣服,梳好了頭發(fā),這樣一打扮,她面容上那種迷人之處消失不見了。她變得年歲大了一點兒,也嚴肅了一點兒。她步履異常輕盈地穿過房間,從小櫥柜取出茶壺,從小木桶中內水把壺灌滿,然后又用干凈毛巾蓋上木桶,邊走邊從炕爐順手撿了幾塊干柴,走到門口時,她說:
“咱們來喝茶吧!”
“免了吧,”薩沙遲疑地說,“我們一會兒就走……”
“沒關系的,在這兒喝茶吧,可不能破了老規(guī)矩呀?!?/p>
舒拉的話音里充滿主人那種坦然和自信,讓人無法和她爭辯。
客人不做聲了。
舒拉在院子生起了小爐子,劈柴燒得噼噼啪啪作響,她又開始唱歌了,這次唱的是一支簡單的小曲,聽不清歌詞是什么。
“怎么,就她一個人住在這兒嗎?”尤拉問。
“就她一個人,”薩沙全身抖了一下,回答道,“再沒有別人了?!?/p>
“她不害怕嗎?”
“她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事多了……比如說,有人來欺負她啦,或者傳出什么流言蜚語啦?!?/p>
這時,薩沙特別仔細地盯著尤拉,看來,他又從這位莫斯科客人的心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東西。
“是啊,這兒的流言蜚語可不少,”他有點勉強地說,“沒什么,這些閑話安不到她身上去……她為人很嚴肅,沒什么把柄讓人去抓?!?/p>
“她多大了?”
“我看,大約二十歲左右吧……”
“她不想嫁人嗎?”
“不,不想?!彼_沙又是那樣勉強地說,“她常常說,這種好事她已經(jīng)看夠了?!?/p>
“大概,她是還沒有愛上任何人。”尤拉認真地說。
“大概是這樣吧,”薩沙聳了聳肩扭過臉去看著院子,“瞧,阿尼金娜回來啦……”
尤拉看見窗外有個女人,大約五十歲上下,有點駝背,行動很緩慢。她一只手領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另一只手提著一個裝得滿滿的提包。她在臺階上停下來喘氣,從身上那件用男人外衣翻改的上衣口袋里掏鑰匙。
舒拉走進屋來,開始往桌子上擺茶具。她一邊擺茶具,一邊說,“房東回來啦,你們最好別對她說,你們來過我這兒。免得壞了你們的事?!?/p>
“她不喜歡您嗎?”尤拉好奇地問道。
“不喜歡,”舒拉笑著說,又心平氣和地加了一句,“她怎么會喜歡我呢?她連自己都不喜歡。去找陰暗面?!?/p>
“怎么會這樣?”尤拉端詳著舒拉那好像忽然變了模樣的面孔。
“專找陰暗面!”舒拉又重復了一遍,“隨時隨地找,別的什么也不干!列烏托夫同志了解她?!彼蝗幌蛴壤瓎柕溃罢垎?,您是從莫斯科來的吧?”
“是的,從莫斯科來的?!?/p>
“明白啦,我還沒馬上想到這一點呢!房東動不動就說,莫斯科這就要來人了,到時一切都會查清楚的?!?/p>
舒拉這樣說著,便學起阿尼金娜的模樣來:把背一駝,把嘴一癟。
“這么說,這回你們真來啦……現(xiàn)在你們就調查吧?”
“那又有什么辦法,”尤拉有點拿架子似地把兩手一攤,“我們這一行干的就是這種工作嘛!”
“這么說,從我開始調查啦?”
“您說哪兒去啦,”尤拉不太會隨機應變,只好這樣說。
“那有什么?各種情況都會有的,她也寫信告了我。姑娘們常來找我,偶爾她們的男朋友也跟著來。列烏托夫同志您不是也到這兒來過兩次嗎,這回您得擔責任嘍?!?/p>
舒拉的話音中所包含著的不知是玩笑還是惱怒。她看見自己的話已經(jīng)把客人逼得無法對付了,于是便用和解的語氣對尤拉說;
“沒什么!您是有學問、有經(jīng)驗的人,您會弄清楚究竟誰是誰非的?!彼蝗惶似饋碚f,“喲,我的茶撲出來了吧!”
阿尼金娜給尤拉的第一個強烈的印象就是毫無表情。她的臉色陰沉、頹喪,像鐵板一塊。她默不作聲地盯著走進來的客人。小男孩一邊吃著撒上糖的面包頭,一邊也盯著他們看。
“您好,瓦爾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列烏托夫說罷,便向她介紹尤拉,“這位阿里亞比耶夫同志是從莫斯科來處理您寫的那些信件來的?!?/p>
阿尼金娜那鐵板似的面孔仿佛突然劃過幾道閃電。由于心情激動,她頭部抽搐了一下。但是,她控制住自己,又恢復了原有的表情,只是胸口沉重地起伏著。她咳了一聲,低沉而緩慢地說:
“很高興,請進吧!”她把兩把椅子推到客人跟前。
客人落了座。
“包利亞,去干你的事吧?!卑⒛峤鹉葘δ泻⒄f。小男孩后退著向另一間屋走去,眼睛還一直盯著來客?!皠e把糖撒到地板上,”她盯囑說,并且一直看著小男孩退進屋去。
這時,她又轉向客人,于是尤拉感到了她那刺人的目光。
“你們談吧!”阿尼金娜用兩手支著桌子站著。
尤拉在她目光的逼視下,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開口說,“我是來處理您寫的那些信的。是代表報社來的,在此地大概要住兩周左右。因為有很多事要和您談談,所以要請您幫忙解決住處。大概您這兒有地方吧……”
阿尼金娜沒有做聲,一直陰郁地盯著尤拉。屋內靜悄悄的,聽得到她艱難的呼吸聲。
“誰給您指點到我這里來住的,”她終于開口說話了,“是列烏托夫同志吧?”
“是我,瓦爾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薩沙有點奉承地連忙說,“除了我之外,還能有誰呢?”
阿尼金娜立即把目光從尤拉身上轉到列烏托夫,像是要把隱藏在薩沙眼神中的譏笑捕捉到似的。但是,薩沙的微笑是令人捉摸不透的。
“我家不是旅館,”阿尼金娜態(tài)度生硬地說,“而且也不出租房間,我不干這種事。不過,來本市的人如果實在找不到住處我倒是經(jīng)常幫忙的,如果您是這種情況,我就盡力想辦法給您解決一下吧。您也看到了,我家什么擺設都沒有。我們住得很簡陋。”
“瞧您說的,瓦爾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尤拉這樣說道,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怯場的感覺。
“我沒有什么奢求,只要有個住處就成?!?/p>
“旅館沒有地方,也不知過些日子會不會有,”薩沙說,“您是了解本市那家旅館的?!?/p>
“我了解,”阿尼金娜振振有詞地說,“我了解,而且我也寫信反映過這個問題。我不喜歡像有的人那樣,只會暗地里發(fā)牢騷,卻不敢公開斗爭?!边@時她又把炯炯發(fā)光的眼睛盯著薩沙?!昂冒?,我們就去看看給客人住的地方!”她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在客人前面,踩得地板吱吱作響。她繞過爐炕,撩開了花布簾子,打開了一間小屋,屋內擺著一張窄木床和三個摞起來的木箱子。
“就這個樣子,如果你覺得合適,那就請住下,也許過些時候會想出更好的辦法來,目前,就只有這個地方了!”
“棒極了?!庇壤泵鋸埖胤Q贊。
“這里一點也不棒,但是眼下我也沒有其它房間了?!?/p>
尤拉就這樣在阿尼金娜家住了下來?,F(xiàn)在,他得開始干自己的工作。說真的,他在對付這類情況方面已經(jīng)有了一些經(jīng)驗:首先應該表現(xiàn)出完全同情和徹底理解阿尼金娜的樣子。
但是,阿尼金娜并不簡單。她用自己所特有的猜疑的眼光觀察著尤拉,而且不太樂意地回答尤拉小心翼翼地提出的問題。
他們第一次交談是在次日早晨喝茶的時候進行的。
尤拉洗漱完畢并且刮過臉之后,準備出去找個咖啡館或食堂吃點東西。但是,阿尼金娜明白了他的意圖,就請他來喝茶,并且說:
“您準備到哪兒去?”
“想去吃早飯,”尤拉說,“然后去報社?!?/p>
“您想的可真簡單!”阿尼金娜冷笑了一下,“這不是你們莫斯科。我們這里飯店不多。而且,都集中在火車站一帶……您坐下來吧。好飯菜我沒有,茶我還可以招待?!?/p>
尤拉坐下來喝茶,而且自以為很巧妙地一步一步開始了調查:
“瓦爾瓦拉·瓦西里耶夫娜,看來,您和鄰居的關系不太融洽……”
阿尼金娜把目光投向尤拉,那里面包含著各種各樣的含義:既有居高臨下的嘲諷,又有程度極深的惡意,也有日積月累的苦惱。她在回答之前,舔了一下糖,喝了一口茶。用她那冰冷干瘦的手摸著坐在她左邊的小男孩的頭發(fā),對他說:
“快把茶喝完,出去玩吧?!比缓笏D過來對尤拉說:“鄰居就是鄰居,我不打算說他們的壞話,這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則。但是,我認為,也不能忽視一些事實……如果您已經(jīng)看過我給報社寫的那些信,那么,信里寫的都符合事實。您的任務就是去檢查嘛?!?/p>
尤拉笑了一笑,在阿尼金娜那嚴厲的目光下感到很不自在。
“那些已經(jīng)過去了的事情我怎么檢查呢?”
“過去的事情您當然沒法查了。您的任務是檢查現(xiàn)在正發(fā)生的事情!”
“現(xiàn)在發(fā)生什么事了呢?”
尤拉把茶杯推開,這種茶還不合他的口味。
“這個問題信里也寫了,”阿尼金娜說著,把桌上的面包渣抖落到手里,倒進冼杯盆,“您要知道,問題在于對事情怎么看。如果認為貪污受賄、欺詐行騙、攻守同盟、道德墮落都是正常情況,那當然可以說,現(xiàn)在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一切都非常順利了!全都取決于您怎么看了……對那些沒有原則的人來說,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因此,一切都取決于您怎么看我們這兒的生活了。就說眼下吧,您到這兒來干什么呢?您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
阿尼金娜說到這里,用那刺人的目光看了看尤拉,使他甚至覺得心口都痛了起來。他真想拔腿離開這個屋子,但是,仍然坐著沒動,好像被這女人的眼光釘在椅子上一般。只有一絲不自然的微笑凝在他的唇邊。
“我要從您做的事情了解您,我要看您的所做所為,看您能不能把這一團亂槽糟的丑事弄清楚……”
尤拉把脖子活動了一下,咳嗽了一聲,用變得不像他的聲音問道:
“那么,到底該從哪兒開始呢?”
“從亞當和夏娃開始,”阿尼金娜這樣說,說完還笑了一笑,露出一口滿是黃銹的大牙,“從亞當和夏娃,從原罪開始。如果您想知道得更具體一些,就從我家后院的菜園子說起吧。我再強調一下,我講的是我家的菜園子!當阿列克塞·亞歷山大洛維奇還在的時候……他就是我丈夫,請您注意,直到現(xiàn)在那些對他比較了解的人提起他來還都懷著敬意。我丈夫在世的時候,根本就不會出這個問題,因為,他當時不管大小,也是個官兒。唉,我的天?。≌钱斈暝?jīng)竭力巴結過他的那些人,如今變著法地要我明白時代已經(jīng)變了,我這個渺小的人物無論在精神和肉體上都得完全依賴他們活著。這就是在此以前事情的經(jīng)過……現(xiàn)在您坐在那兒一定認為,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私有者,為了巴掌大一塊沒人繼承的、長滿雜草的地,會把別人的喉嚨都咬斷。不,親愛的,您看事情得合情合理呀!既然我的鄰居把這塊地從我這兒奪了去,那他怎么就不是小私有者呢?我只不過是盡量想法恢復我自己對這塊地的權利,種幾畦胡蘿卜和冬油菜,難道我就成了壞人,就必須受到各種嚴厲的打擊嗎?……”
尤拉吃力地喘了一口氣。
“是啊,我看過信,記得你寫的這些情況……是應該弄清楚?!彼麑徤鞯卣f。
“啊,原來如此!”阿尼金娜挖苦地冷笑了一下,“你們許下的愿可真叫我一直指望著呀??赡绬?,這句話我從區(qū)民警局、地方市經(jīng)委市政科、市蘇維埃執(zhí)行委員會都已經(jīng)聽到過了……可不是嗎!他們說的這句話我都聽到過。我還從區(qū)檢察長那兒聽到過這句話。只是這個菜園還不是我的,我用任何辦法也不能恢復我的權利……您此刻在想:這算個什么事呀,這一點我從您眼神中看得出來。這算個什么事兒,只不過從阿尼金娜女公民手里收去了巴掌大的一塊地罷了??伤徒佣B三地寫信控告,使那么多人都卷進了這件可悲的事情里來。其實這件事連個空雞蛋皮都不值!……你要明白,青年人,對不起,我不知道您的名字和父名……”
“我叫尤里·尼古拉耶維奇,”阿里亞比耶夫說,眼睛一直死盯著阿尼金娜,心里覺得有一股很強烈的憎恨情緒油然升起,這恐怕已經(jīng)很明顯地流露在他的眼神里了。
“聽我說,尤里·尼古拉耶維奇,要不是因為這樁對您這樣一個有教養(yǎng),而且看得出,生活相當富裕的人來說微不足道的小事,要不是這些事情背后隱藏著一連串丑惡之事的話,我堅持說這些都是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丑事,那我本來是不會浪費我養(yǎng)子的練習本里那么多紙去沒完沒了地寫信的,可我作為這個社會有覺悟的一員,對此就不能睜一眼閉一眼……”
這時,阿尼金娜又斟滿了茶杯,開始喝茶,同時把目光越過尤拉,停在床角上,一面很響地吧噠著嘴,一面咕嘟咕嘟地把茶咽下去。
“她很不幸,”尤拉心里想。他一直擺脫不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腦子里折磨他的那些想法都說出聲來,被阿尼金娜聽到了。
“這個上了年紀的寡婦很不幸,她把丈夫當成靠山,靠著他過慣了。而現(xiàn)在她孤寡一人,處處要進行自衛(wèi)。她猶如一條狗,不論誰都可以踢上一腳,因此,對任何人她都要擺出一副咬人的架勢來。”
可以看得出來,尤拉抑制著心中涌起的憎恨,極力想要保持他認為必要的客觀的立場,以便對阿尼金娜針對周圍的人提出的全部控告作出正確的估計。因此,他說:
“沒關系,瓦爾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一切最終都會平安過去。而正義一定得勝,您瞧著吧!”
“您說得倒是不錯,”阿尼金娜說,“您說得很好,尤里·尼古拉耶維奇……可我請您注意,這些話我也是已經(jīng)聽到過的,從民警局長嘴里,從市經(jīng)委會主席嘴里,從檢察長本人嘴里都早已聽過了?!?/p>
她站起來邁開沉重的步子,把地板踩得軋軋作響,走到小柜跟前,從柜中拿出毛巾,又回到桌前,開始冼起杯子碟子來。
尤拉起身,謝過主人的招待,走出屋來。他頓時松了一口氣,挺起胸,宛如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像有些人那樣,他也有個習慣,喜歡把自己最后的判斷說出聲來。他說的聲音雖然不很高,但人家是能夠聽得很清楚的:
“真是個卑鄙透頂?shù)哪飪簜?!?/p>
這是他最初的下意識反應。但是,他對這樣匆忙作出的判斷馬上又感到羞恥,所以又加了一句:
“總之,看來她是一個很不幸的人……”
當尤拉走進編輯部時,列烏托夫沒在那里。瓦莉亞坐在他的位置上,一只手托著腮望著編輯部的庭院,有輛卡車正在那里轟隆轟隆地調頭。
“你好!”尤拉說。
瓦莉亞嚇了一跳,站起來,攏著她大概認為是最要緊的“鍋型”發(fā)式,說道:
“列烏托夫同志讓我轉告您,請您等一等他,他讓我招待您喝茶,陪陪您?!?/p>
“列烏托夫同志真是好樣的!”尤拉回答著,“真關心朋友。我已經(jīng)喝過茶了,所以我們就不必去食堂了。我們馬上可以進行計劃的第二項。告訴我有什么國際新聞。房東家的收音機壞了,我簡直覺得與世隔絕了?!?/p>
“沒發(fā)生什么特別的大事,”瓦莉亞舔了舔嘴唇,有點賣弄風情地說,“太平洋上,形成了一個新島嶼,島上火山噴發(fā)……”
“請給我講講吧!”尤拉驚訝地說,“那你還說沒發(fā)生什么新聞呢。那里出現(xiàn)了一個島嶼呀!”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瓦莉亞像孩子那樣天真地說道?!安恢钦l抵達莫斯科了,可我記不得了,不是埃塞俄比亞皇帝,就是圭亞那……不,是幾內亞的什么總理?!?/p>
“大概是從檀香山來的!”尤拉開心地說,“這總理是好樣的!他來了,這做得很對?!?/p>
列烏托夫走了進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他一到門口馬上就說:
“我有這么一個主意……您好!”他向尤拉伸過手去,“以后我們互相稱呼‘你’吧,”他忽然說,“不然太古板啦,太不現(xiàn)代化了?!?/p>
“我記得昨天我們就已經(jīng)改為稱呼‘你’了?!?/p>
“是嗎?那是我忘啦。”這時列烏托夫看到了瓦莉亞?!澳阍谶@里干什么?”
瓦莉亞聳了聳肩膀說:
“您不是自己說的嗎?叫我招待他喝茶,陪他說話。”
“我是這樣說過嗎?”
瓦莉亞不屑去回答他,只是聳了聳肩膀,不高興地走出了屋子。
“你剛才有個什么主意?是不是關于稱呼‘你’呀?”尤拉露出笑容,看著滿腹心事的列烏托夫。
“唉,真糟糕!”薩沙翻閱著手稿說,“她給我送來什么了,真是個糊里糊涂的家伙!瓦莉亞哪去啦?”
“不是你把她趕走的嗎?”尤拉笑著說。
“有時她一步也不挪,有時又像只小鳥那樣飛跑了!”
薩沙走到門口,又沖著樓下喊:
“瓦莉亞,回來!……我有個主意……”
薩沙站在尤拉面前,把雙手放在腦后,渾身都透著孩子氣,尤拉真想緊緊抱住自己這個新同事。當然,他沒有這樣做。薩沙又說道:
“如果你仔細研究了阿尼金娜的信,那么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全部情形就如同是滾雪球一樣。她竟然能夠想得出辦法來往半個城的人臉上抹黑,如果城里的人是指領導層的話。”
瓦莉亞走進屋。
“又有什么事?”她問,“一會兒讓人走,一會兒又讓人回來……”
“別嘮叨啦!”薩沙嚴厲地說,“把這份稿子拿起來,睜大點眼睛好好瞧瞧,看你把什么給我拿來了。”
瓦莉亞像孩子似的動了動嘴唇,讀完了標題,擺了擺耶只胖乎乎的胳臂:
“你看!這位克拉夫卡總是把稿子都弄錯!”她說完便走了。
“是啊,你看我說什么了……到處都是小圈子的工作方法?!?/p>
“真是這樣嗎?”尤拉問,信任地瞇縫著眼睛。
“你瞧,朋友,我們這兒是小城市!歸根到底這里大家彼此都認識,天曉得,說不定還是一些想象不出來的遠親哩!我從哪兒知道的?這一點又說明什么問題?”
“好吧,再往下說,”尤拉說著,看樣子是持有某種反對意見。
“不,等一下,”列烏托夫打斷了他的話,“那么你認為這是進行揭發(fā)的理由嗎?”
“我還沒那樣認為,”尤拉嚴肅地說,“因為眼下除去阿尼金娜的信之外,我沒有任何輔助材料。”
“噢,老弟,”薩沙說,“我可以給你一個友誼的忠告嗎?你可別打這種官腔。否則,我和你是根本沒有辦法把這件事情查清的!”
尤拉聽到這個友誼的忠告,有些發(fā)窘,但是,薩沙裝作沒看到他的窘態(tài),繼續(xù)又說下去:
“對于這些人,比如說民警局長、市經(jīng)委會主席或市執(zhí)委會主席的情況我知道得微乎其微……不過,我對瓦西里·巴甫洛維奇卻很了解。對區(qū)檢察長則完全不了解。但是,我肯定他們都是很正派的人?!?/p>
“你為什么肯定他們是正派的人呢?”尤拉問,這時他感到談話正在進入決定性的階段。
“因為,從來不曾有人發(fā)現(xiàn)過他們有類似的問題,除阿尼金娜之外,也不曾有人告發(fā)過他們。你也明白,任何問題都是無法瞞過地方報紙的……”
薩沙說完之后,便注意觀察阿里亞比耶夫,希望從他的眼睛里看到同意的神情。
但是,尤拉對事情的看法不同。大概,在這一點上表現(xiàn)出了一名首都報社工作人員的經(jīng)驗,也許,他本人養(yǎng)成的性格就是這樣,這種性格是要把嚴格的客觀態(tài)度作為徹底自我完善的最終目標的。他很想同意列烏托夫的看法,在兩三天內就把事情處理完。但是,他所崇敬,而且被他視為等級甚多的編輯部最高級智囊的“總編”卻又曾屢屢囑咐過他,在估計任何事實的時候,都要持加倍客觀的態(tài)度。因為,情況也可能會是這樣……
“你先別忙,”尤拉說,“情況也有可能是這樣的,阿尼金娜頭一個抓住了線索,”他故意說了“我和你”這幾個字,“而我和你覺得是非常清楚、無懈可擊之點,也可能突然變成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難道不是常有這類事嗎?”
列烏托夫不做聲了。他那張很年輕的面孔一下變老了好幾歲,前額出現(xiàn)了皺紋,嘴角下垂,露出一副倦容。他一下子在自己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然后又說:
“當然啰,常有這類事情……但是,我真不愿情況是這樣。往人身上抹黑容易,可往后人家要洗刷上一輩子啊。許多人至死還沒能洗刷干凈哩……”
“我明白,”尤拉猶豫地說,“你怎么啦,難道認為我愿意把泥往人身上抹?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那么我告訴你吧,我這次出差到這里來也是迫不得已,是有苦難言的。說真的,我已經(jīng)調到別的部去了……”
“哪個部?”
“國際部。”尤拉盡量用不把這當一回事的態(tài)度來說。
“真有你的!”列烏托夫冷笑了一聲。
“是這么回事,”尤拉說,“我將要隨我國代表團出席聯(lián)合國會議?!?/p>
“真有你的!”列烏托夫重復一句,用好奇的眼光看著尤拉,“老兄,你真是個機靈鬼!”
“全是為了這樁無聊公案把我拖延了。你知道我們這里有什么規(guī)矩嗎?只要你把一件事開了個頭,就要把它做到底?!?/p>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你究竟有個什么主意?”尤拉問道。
“主意嘛,”薩沙沉思著慢吞吞地說,“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有沒有必要把它說出來。我本來還以為你要長時間呆在這兒,誰知你一來就要走……”
“為什么是一來就要走?我可以在這里呆上七八天哩?!?/p>
“那么你想在一周之內就了解到一切情況了?”薩沙冷笑了一下,“能這樣快嗎?你瞧,我有個朋友四年前結了婚,然而,昨天晚上卻來對我說:‘我要離婚。我和她根本就不是一種人?!岩粋€人了解透,得用上四年呀。當時大家覺得他們兩人是相愛的,都祝賀他們新婚。四年來大家常到他們家去喝茶,還認為他倆是一對模范夫妻?!?/p>
“那么說,你認為我得在這里住四年嗎?”
“住上四年又有什么?”薩沙大笑起來,“那也不錯呀!你可以在基層積累起豐富的記者工作經(jīng)驗。我們給你娶個老婆……嗨,這真是個好主意!是啊……我們讓你進一步了解阿尼金娜寫信告發(fā)的那些人。然后,你還可以用,比如說,‘觀察人的兩種觀點’這個總標題來寫一組特寫。我自己也想寫的,只是日常的瑣碎工作把我拖住了,而且還怕自己沒有那么大本事?!?/p>
薩沙對自己的評價是由衷的,所以尤拉過了一會兒才想出安慰他的話來:
“為什么你認定自己沒有那么大本事?你又根據(jù)什么這樣認為呢?先得試一試呀。”
在列烏托夫身上,毛躁沖動與冷靜沉思是交替出現(xiàn)的,現(xiàn)在他是用冷靜的神情看著尤拉說:
“問題就在于我已經(jīng)試過了,但是沒有能夠寫好,寫出來的語言像谷糠一樣……既沒有味道,又沒有份量。沒那份天才!我沒天才呵,老兄。”
他說到這里,大聲笑了起來,雖然眼光里仍然有抑郁憂慮的神情:
“總之,要由你來決定如何行動。今天是星期六,領導人都去釣魚了,這是傳統(tǒng)習慣,一點辦法也沒有。”
“是啊,”尤拉笑著,“這個習慣是全國性的!”
“就是這樣嘛!可阿尼金娜連這一點也寫信去揭發(fā)。正如常言所說,她對這些情況也沒有視而不見!”
“我看過她寫的信,”尤拉回答說,“她寫了在島上狂歡濫飲的問題。還說一些業(yè)余劇團的女演員穿著游泳衣跳舞,我也記不清她是說他們這樣做是賣弄色相,還是勾引觀眾了……”
“是說她們勾引觀眾,”列烏托夫沉著臉說,“我也知道她說的是那些女演員。有一個是市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瓦西里·巴甫洛維奇的女兒,另一個是她的女友克謝卡。市執(zhí)委會主席的女兒是一個既文靜又容易傷心落淚的姑娘!每逢五一節(jié)和十月革命節(jié)她總要朗誦詩。朗誦到情感一上來,自己也都哭了。有一次,他們全家來到島上,就出了這樁他所謂‘勾引觀眾’的事了……這全是大白日說夢話!我們兩個都老大不小了,也有一定的信念,卻被迫要去處理這一派胡言亂語!真是丟人!既然你有一套所說的‘線索’理論,那就拽住這個線索吧,老弟,你就拽住它吧,要拽住這個線索,你必須更深入地去了解情況。不論你寫不寫‘觀察人的兩種觀點’這組特寫,你也必須認識一下這里的人……我的主意,簡單地說就是,明天咱們一起去釣魚,到各堆篝火旁邊轉一轉,仔細觀察人們,和他們喝幾口魚湯。我們這里做的魚湯可棒了!總之,咱們釣釣魚去。官兒我還沒當上,可這習慣已經(jīng)染上了,所以我有自己的一套釣魚用具!”
天剛亮,列烏托夫就來敲尤拉的門。尤拉從自己住的小屋鉆出來,還沒馬上清醒過來,毫無目的地在半明半暗的廚房里碰碰撞撞地轉了一會兒,把爐鉤子碰掉了,把水桶也撞倒了,弄得砰砰直響。
“出了什么事?……哪兒響?……誰呀?”阿尼金娜問道,從這聲音中聽出她很害怕,所以使尤拉本人也害怕起來,他用尖細的童音回答:
“是我,瓦爾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您放心吧……我是要去釣魚。可能要在那兒過夜,所以您別等我的門了?!?/p>
“老天爺喲!”從關緊的門后傳來了她的嘆息聲。接著又聽見她嘟嘟嚷嚷,后來又沒有聲息了。
尤拉躡手躡腳地走過穿堂,來到院子。
薩沙站在被露水打濕的院子里,眺望天空。云層上已露出霞光,但地上還是很暗而且很冷。
“打扮得真漂亮!”薩沙沒有問好,卻說了這樣一句,他把尤拉打量了一下,輕聲地笑了起來,“你去釣魚怎么穿得這樣講究?你沒靴子嗎?”
“我到哪兒去找靴子?”尤拉聳了聳肩膀,“我又不是到這兒來釣魚的?!?/p>
“老兄,你還算個職業(yè)辦報家呢?你到這樣偏僻的地區(qū)來,就像去舞會似的。連這點你都沒想到……好吧,我們來想想辦法吧?!?/p>
忽然,廂房的門響了,開了道縫。兩人飛快地應聲轉過身來。他們當然是一直在等著這一聲,但對聽到這一聲卻是完全沒有抱希望的……門打開了,露出了舒拉的面孔,她睡眼惺忪,兩眼有點發(fā)腫,嘴唇睡得有點發(fā)干。這時,她很像一只玫瑰色的小貓,兩人帶著無言的贊嘆心情看著她。
“我正在揣摸,是誰這么早就在院子里響動哩……你們準備到哪兒去呀?”
“釣魚去,”薩沙說,“和我們一起去吧?”
“我沒功夫!”舒拉說罷便輕聲地笑起來,“您要請我去,可得三思而后行?。∪f一我同意去了?那您可怎么辦?”
“那有什么?”薩沙勉強一笑說,“同意了就跟我們去唄?!?/p>
“那您可就要擔驚受怕啰!”舒拉仍然輕聲地笑著說,“您的勇氣差了點兒……”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尤拉驚奇地問。
“我們這里什么都特別,”姑娘瞇縫著眼微笑,“我們都受一個上帝統(tǒng)治!”她把頭往那間陰暗的屋子方面揚了一下,阿尼金娜此刻就在這屋子里繼續(xù)做她那曾經(jīng)被斷的不愉快的夢?!艾F(xiàn)在我們這兒不管誰有那么點芝麻大的毛病,不留神被她看到,她就要寫信上告……這樣做又有什么,”舒拉說著,又把門開大了一點,“也許這樣做還有好處?這樣一來,不管是誰如果再想犯罪的話,就得掂量掂量,改變主意,不再犯罪了!這不就少犯一次罪了嗎。因此,對沒有良心的人來說,這可是件大好事啊……”
“看你扯到哪兒去了!”薩沙苦笑著說,“竟引出這么一大套哲理來?!?/p>
“我可不是說著玩的?!笔胬脙蓚€小拳頭擦了擦睡得發(fā)脹的雙眼。
“依我看,”列烏托夫帶著罕有的堅決態(tài)度說,“你最好還是收拾一下,跟我們動身,別再大發(fā)議論了,就此了事吧。你自己又不是個大罪人!”
“您之所以敢約我去釣魚,”舒拉心平氣和,然而十分認真地說,“是因為您明明知道我不能去。我得去上班。你們這些寫文章的人是自由的,我卻抽不出身。等四點鐘以后,我到哪兒去都成……”
她打了個呵欠,冷得緊縮肩膀。
“怎么要上班去?今天不是星期日嗎?”
“我們不是高溫車間嗎?”姑娘學著尤拉的語氣說。
“是啊,他們的車間是不能停的,”薩沙證實說,“今天趕上有她的班?!?/p>
“如果你們釣到魚,拿到我這兒來吧,我們一起做魚湯?!笔胬f。
“我們一定釣多多的魚來!”尤拉接受了她的邀請,急忙回答道。“您就等著吧!”
于是,他們便分手了。
南烏拉爾斯克市是被幾個湖泊環(huán)抱著的。這些湖泊由于水域寬闊和景色美麗,所以在南烏拉爾地區(qū)非常有名。
他們從順路的卡車上跳下,走到石灘,雖然天色尚早,但那里已經(jīng)有許多來釣魚的人了。一些人在小船旁忙碌著,一面舀出灌入船中的水,一面低聲聊天。另外有些人在離湖邊不遠的蘆葦叢中,一聲不響,聚精會神地在釣魚,這是來度假的人有別于真正漁民的神態(tài)。
來這里的人們都認識薩沙,起碼他和在路上遇到的每個人都打招呼,人們也都回答他。他們兩人走到一條看樣子非常破舊、很不結實的小船前面。當薩沙在開鎖的時候,尤拉帶著擔心和信不過的神態(tài)打量著這條小船。薩沙看到這種目光,一邊把船拖下水,一邊說:
“別怕,這條船是上等的!只不過外表難看就是了?!?/p>
他把雙葉槳交給尤拉,輕巧地把船推離岸邊,跳到船尾,開始整理魚具。
“慢慢劃,”他對尤拉說。
尤拉起初不會劃,把水濺在袖子上,流到褲子上。
“這槳葉不好使!”尤拉懊惱地說。
“是你手不好使!沒關系,經(jīng)驗是從實踐中來的。停下。別再劃啦!咱們在這兒試試看……”
他倆站在稀疏的蘆葦中。太陽已從遠方岸邊起伏的山巒后面升起來了,這時,整個湖面陽光燦爛。
“你認為這里的景色如何?”薩沙沖著開闊的湖面點了點頭。
“有一股壯美的力量!”尤拉回答道。
“是啊,老兄,這里可不是克里亞茲瑪河!”薩沙一面說,一面抖開釣絲。
“得了,你別陷入地方主義的情緒中,”尤拉說,“莫斯科近郊也有湖呀,譬如說,有個莫斯科?!?/p>
“那只是一汪人造的小水坑而已?!彼_沙說著,把蚯蚓掛在釣鉤上,“我們這個湖是萬物之母——大自然的杰作。你瞧見了,這件杰作很不錯嘛。你感不感到湖岸很堅固?全是花崗石哩!因此,這里的人也與眾不同,嚴肅認真,不嬌生慣養(yǎng)……在那邊的村子里有一個老人,”薩沙往遠處有一大片鐵皮屋頂閃閃發(fā)光的地方點了一下頭,“我們管他叫石頭爺爺。他進湖泊禁獵區(qū)割蘆葦,用家庭手工方法刮削磨光,賣給勞動組合以此糊口。他也捕魚。自己也說不清多大年歲,可能有一百歲了,說不定還不只一百歲哩。他有自己一套養(yǎng)生長壽的理論:就著大蔥吃蜂蜜。他腦子還特別好使,雖然也盡胡謅……他和大自然是不可分離的整體。我一定指給你看。他在我們這樁所謂健全思想準則的案件中,也是一個特殊環(huán)節(jié)哪……”
尤拉邊聽邊觀察著漂子,但是,漂子卻一動不動,魚不上鉤。
“列烏托夫,你是個泛神論者!”
“有可能,”薩沙說,“對這一點我倒不曾考慮過,那么,你是個都市主義者?”
“我是喜歡都市,”尤拉說,“包括都市的擁擠現(xiàn)象和那些不可避免的缺陷,要說都市主義者嘛,我倒還不是……”
“那就是住別墅度假的人,”薩沙狡猾地看著尤拉說道。
“這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說,你只向大自然要東西,卻什么也不還給大自然?!?/p>
尤拉思索著:
“怎么個還法呢?大自然是無所謂的……連普希金也說過,大自然只管顯示自己永恒的美,而我們只管從大自然取得一切?!?/p>
“這話當然沒錯,”薩沙說,“不過你抱著這種信念,從大自然那里可就得不到更多的東西。大自然也是很精的,只對忘我地熱愛它的人開放?!?/p>
這番談話似乎很抽象,但是,卻使尤拉深思起來。兩人一直沉默到薩沙釣上一條鱸魚為止。但是,釣到的是一條小鱸魚,薩沙一聲不響地把它放回水中。另一根魚桿也有魚咬鉤了。他提起魚桿,又是一條小鱸魚,他又像扔第一條那樣扔回水中,薩沙很內行的說:
“要換個地方,我們找錯了地方。這里盡是些小魚……”
“這水可太清了?!庇壤f。
“是呵,”薩沙附和道,“三十米深的水底,甚至更深的水底都能看到?!?/p>
這時,尤拉的魚桿動了,有魚咬鉤了,但是,他不會先扯一扯桿,讓魚被鉤得深一點緊一點,所以當他只把魚頭扯出水面,魚就脫鉤跑了。
“沒關系,”薩沙用安慰的語氣說,“咱們到那禿山附近去,會有大魚游到那兒去……”
中午,他們倆把船劃到了一個小島,那里已升起篝火。在滲入到船底的水中,有幾條小鱸魚、鰷魚和三條棘鱸翻著白肚。
一位上了年紀的男人向他們走過來。他穿著一條舊皮革褲子,腳上穿著一雙長筒靴??嗟纳碥|把那件很破舊的絨線衫繃得緊緊的,很像狩獵小說里的主人公。這人是市蘇維埃主席瓦西里·巴甫洛維奇·普斯托沃依道夫,昨天薩沙和尤拉談阿尼金娜的控告信時,曾經(jīng)提到過他。他默默地把熏黑的大手伸向薩沙,又看一眼他們那條船。薩沙向他介紹了尤拉。尤拉在用異常平靜和銳利的眼光觀察著這個人的時候,忽然感到非常難為情,因為在分析以前所發(fā)生的事情的過程中,他曾經(jīng)不得不對這個人產(chǎn)生過懷疑和有過不好的想法。在這種情況下,一想到阿尼金娜,他又低聲嘟嚷道:
“真是個卑鄙透頂?shù)哪飪簜?!?/p>
這時,普斯托沃依道夫往他們的小船里看了一眼,用漁人的口氣低聲說:
“收獲不多呀!老弟,你在客人面前為什么不好意思大顯身手呢?”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薩沙一面把船拖上岸一面說道,“我們順著湖邊和禿山都試過了……魚就是不咬鉤!那里也都只有些小魚……”
又有一條小船靠岸,停在他們的船旁邊,船上有三個年輕人。在船上放著的那個樹條編的筐子里有一條大魚在跳動。這三個小伙子和他們互相打了招呼。
“這還不錯!”普斯托沃依道夫說。
“是不錯,”青年人感興趣地說,“是不是還不夠?”
薩沙難為情地把視線移開,尤拉則站在一旁,很感興趣地觀察著這個場面。這條船上有個又高又瘦、一頭紅發(fā)、眼珠黃得像貓眼似的青年看到薩沙的收獲少得可憐,便回到自己船上拿起魚筐,把魚倒在薩沙的船上:
“這樣他們就高興了?!?/p>
薩沙默默接受了這禮物,好像是接受什么理所當然的東西一般。紅頭發(fā)的青年從自己船上拿起一個合伙做飯的大鐵鍋遞給薩沙:
“你們慢慢做吧,我們再到蘆葦中釣一會兒?!痹诎汛舷滤臅r候,他又問了一句:
“有蔥和辣椒嗎?”
“說到魚嘛,釣得不多,除此之外,要什么有什么!”薩沙回答道。
“干吧,去點火!我們再去捕些魚來!”
說完,他們便動身了。
現(xiàn)在,大家開始收拾魚。合伙做飯的一群人沒有費什么唇舌便不聲不響地聚在一起了,每個人都為做這頓合伙的午餐拿出一些東西來,這種做法棒極了……
傍晚,烏云密布,湖上陰暗起來?;颐擅傻暮嫦破鹆税桌?,大風在松林中呼嘯,把篝火的火苗吹得不住地搖曳??吹贸鰜?,經(jīng)過這一段時間,人們都彼此結識了,也聊了不少事情。魚也早已吃光,大鍋也翻過來放著。離篝火不遠的湖邊有兩個女人在洗碗碟,一個是已經(jīng)上了年紀的,另一個是很年輕的姑娘。男人們繼續(xù)在低聲聊天。
“你看,”尤拉說,“這就是你的那個大自然!我們究竟干了什么不合它意的事情它就這么無緣無故發(fā)起火來呢?就算我是一個來度假住別墅的人,不招它喜歡,而你對它卻是一顆赤誠的心?。 ?/p>
“你想要什么?”薩沙瞇縫起眼睛來,“是要過太太平平的生活嗎?要是過這種生活,你自己頭一個就會無聊得要死了。生活中的樂趣是變革、奮斗和獲勝?!?/p>
“是什么?”普斯托沃依道夫問。
“奮斗,獲勝,”尤拉說,“還有變革?!?/p>
普斯托沃依道夫哈哈大笑起來:
“噢,是這么回事呀!你不是連一個小時多余時間都沒有了嗎?”
“怎么會有多余時間呢,”薩沙露出笑容說,“工作總是堆積如山的?!?/p>
“你問問安娜·伊萬諾夫娜,什么是生活中的幸福,”普斯托沃依道夫沖著兩個女人那邊點了點頭,“她會告訴你的……”接著,他大聲喊道,“安娜·伊萬諾夫娜,什么是幸福?請告訴我們吧,什么是幸福?”
“過太平日子,”立即傳來了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回答,她說得很有把握,而且脫口而出,好像早就已經(jīng)參加了這場談話似的。
普斯托沃依道夫豎起拇指說:
“瞧!這是女人按她們的理解說的,也就是說,根據(jù)她們的天性說出來的?!?/p>
“這一點說明她很疲倦了,”薩沙認真地說,“她的年歲不小了……”
“好吧,那么讓我們來問問維爾卡,”普斯托沃依道夫說完,高聲喊道,“維爾卡,你說說,什么是幸福?”
“愛情,”維爾卡擦看勺子回答道。
“愛情,”普斯托沃依道夫說,“你聽,這又是另一種觀點。這種觀點使你滿意嗎?”
“大概,”薩沙說,“這還比較接近事實。但是,在愛情中那里會有寧靜呢?我還是認為幸福就是奮斗、獲勝和變革?!?/p>
“這么說,”普斯托沃依道夫沉思著冷笑了一下說,“這么說,青年人比成年人更聰明了,是這樣嗎?”
“我可沒這么說,”薩沙非常認真地說,“問題不在于一個人的年紀,而是在于一個人的性格。在我看,寧靜就不可能等于幸福,因為寧靜就意味著開始停滯和崩潰。”
“看你推論出什么來了,”普斯托沃依道夫沉思著說,“寧靜也可以從另外角度去理解??梢岳斫獬梢环N信念,諸如思想的純潔,信念的力量,這里面怎么會有崩潰呢?況且,這是女人說的,女人的天性注定就是遏制我們這些執(zhí)拗的男人,使我們不去自相殘殺……從開天辟地以來男人總是互相殘殺,而女人總是生兒育女……我們譏笑她們,用我們粗暴的態(tài)度和冒失輕率的舉動來損害她們,聽不進她們正確的想法,她們希望和平或安寧,而歸根結蒂和平與安寧就是一回事?!?/p>
尤拉感到薩沙的近視眼望著他,不由得也看了他一眼。薩沙忍不住了,又說道: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只不過并非所有的女人都希望和平的,女人也是各種各樣的?!?/p>
“當然啦!”普斯托沃依道夫同意他這個看法,“任何規(guī)律都是有例外的。問題難道是在這方面嗎?問題在于實質?!?/p>
這時從湖上傳來了一個人的話音,大家都立即向湖中望去。湖中一只小船上站著一位矮矮壯壯的老人,用力用短槳劃著,靈巧地使船在浪中保持平衡。大風把他的白發(fā)吹了起來。如果他不是大聲笑著,高聲喊著人的話語,在蒼茫的暮色中,真會被人看成一個仙人。風聲吹散了他說的一串話,傳來的只是他愉快的笑罵聲:
“好呀,詛咒吧,狠狠詛咒他吧!……該死的!……”
他跳入水中,順波浪把小船推到岸邊,抄起袋子,馬上走向篝火。他走到大家面前,抓住袋子的兩個角,把一袋魚全倒在地上鋪著的帳幕邊上。魚都很大,而且還活著。這是些閃著銀色鱗光的狗魚、冬穴魚和紅眼圓腹鰷魚。
“嗨,你們詛咒他吧!”老人說著,把掖在靴子里的肥大燈籠褲和帆布短上衣上的水抖掉,咧開嘴笑著,露出一口結實的牙齒,“唉,你們使勁詛咒他吧,可把我折騰慘了!不知從哪兒刮起這陣大風……我到魯扎耶夫那兒去,風從一邊刮來,簡直就要把我的船掀翻!我一瞧,島上有人點著篝火哪……”
“你們好!”他又開始和大家握手。
很明顯,除了尤拉以外,大家都熟悉他。尤拉從薩沙急忙使給他的眼色中看出,這人就是長壽的石頭爺爺。
“你要喝魚湯呀,來晚啦,伊萬·德米特里耶維奇!”普斯托沃依道夫說著,在身邊給他騰出個坐的地方。
“沒關系!”石頭爺爺說,“咱們再做一鍋。”
“我們正在辯論,什么是幸?!?/p>
“幸福?”石頭爺爺一面在鋪在地面上的帳篷上挪挪身子,坐得舒服一點,一面說道,“幸福就在生活之中……在生活之中……”石頭爺爺反復說,“幸福就在生活之中,就是這樣……就在生活之中?!?/p>
尤拉早晨才回到家。全身都留著在篝火旁過夜的痕跡。衣服上滿是折子,頭發(fā)亂蓬蓬的。他肩上背著一個袋子,可以猜到里邊裝著他答應過帶回來的魚。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只是像他第一次進這個院子時一樣,看到房門上掛著一把大鎖。
尤拉往廂房瞟了幾眼。
舒拉穿著出門的衣服。從開著的窗子傳出她快活的歌聲。她用心地唱著一段很難的花腔,但總是沒有唱完,不斷地又從頭唱起。
尤拉嘆了口氣,走到窗前,把袋子放在小窗上,把衣服和頭發(fā)盡量整理好,然后用由于一夜沒睡覺而嘶啞的聲音叫舒拉的名字,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舒拉馬上出現(xiàn)了,手里拿著一本書。
“你好!”尤拉說著,直截了當?shù)匕咽Ⅳ~的袋子遞給她。
舒拉接過袋子,很內行地往里面瞧了一眼。
“嘿,你瞧!不簡單啊,還真的,這下有魚湯吃了?!?/p>
尤拉從窗臺上拿起那本書,頗感興趣地翻著。這是一本英語自學課本。
“Do you speak English?”(注3)尤拉問。
“Yes,I do a little!”(注4)舒拉回答。
“那我們來談談吧。”尤拉感到很高興,便在土臺上坐了下來。
“談吧,不過我說不了幾句?!笔胬f,“再學兩年嘛,也許就能說些。”
“學的很吃力嗎?”
“很吃力?!笔胬f,“這種語言真讓人頭痛,什么都是反著來的?!?/p>
“那是因為初學,”尤拉很神氣地說,“這種語言很美,只不過你要細細體會它的味道?!?/p>
舒拉看來是在猶豫,不知該不該叫他進屋去,她臉上表情很清楚地反映出這種猶豫的態(tài)度。
“說實在的,真該請你喝茶,”她終于這樣說了。
“這個想法倒不錯!”尤拉以這種情況下所慣用的口氣表示同意她的想法。
“這個想法錯倒是不錯,”舒拉說,“只不過姑娘們馬上要到這學習了。”
“我看你真是個大忙人呀。”尤拉一面這樣說,一面目不轉睛地盯著舒拉的臉:眼睛明亮,可愛的小嘴,嘴角快活地微微向上翹起。舒拉猶豫不決,這種表情使她的面孔更加可愛。
“那好吧,”舒拉嘆了口氣說,“反正姑娘們正等著大家來齊的時候還得東拉西扯一陣子的。我這就請您喝茶?!?/p>
尤拉跨進了舒拉的房門,一種異常激動的感覺傳遍了他的全身。
他終于和她單獨在一起,他似乎可以盡量無拘無束了。但是,舒拉讓他進了屋之后馬上和他保持著必要的一段距離,她整個人都幾乎覺察不到地變了,仿佛是冷了下來。她有點拘泥地指著桌子旁邊的一把椅子說:“請坐在這兒吧!”她抿著嘴說,“我忙點家務事,請您原諒?!?/p>
“請吧,請吧!”尤拉說,“也許需要我?guī)忘c忙?”
“不,不需要?!?/p>
舒拉靈巧地動手去燒茶了,她走到院中在爐子旁邊剛蹲下,就傳來了一陣姑娘們的說話聲,起初聲音很高,后來便壓低了,姑娘們嘀嘀咕咕地談論著什么事,然后笑了起來,接著又嘀嘀咕咕,然后又笑了起來。尤拉坐在桌旁猜測著她們談話的情況,露出了笑容。后來,聲音越來越近??磥砉媚飩円焉塘亢?,現(xiàn)在決定進屋來了。
舒拉留在院子里,姑娘們一個跟著一個走了進來。她們一共是三個人,兩個高一點,一個很矮很胖的。三個人都拿著書。
進屋后,她們和尤拉打過招呼,便坐到長凳上。尤拉和姑娘們好一陣子沒說話,互相打量著,卻又盡量不讓對方覺察到這一點。尤拉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拘束的感覺。因此,不時地改變著坐的姿態(tài),竭力擺出無所謂的樣子??偟瞄_始談話呀,可是尤拉無論如何也想不出該從何談起,不過清了清嗓子便開了口:
“請原諒我這副模樣,因為我是釣完魚就直接來的……”
“怎么啦?您的模樣很正常嘛?!币粋€姑娘說道。她的一頭黑發(fā)梳得很光滑,在輪廓分明的大臉上,有幾顆胎痣。
“我回來看見房門上了鎖,”尤拉說,“我就到舒拉這里來了,她心腸很好,要留我喝茶。不過,她也事先對我講過你們要在這里學習。所以,我喝點茶馬上就走?!?/p>
“沒關系,您別在意。”矮胖的姑娘說,“我們不著急……這么說您是住在阿尼金娜家吧?”
“是住在她家,”尤拉說。
“您是沒找到別的住處吧?”
“是這么回事?!?/p>
“您的處境可不令人羨慕?!弊谥虚g的那個姑娘說,這個姑娘一點也不好看,頭發(fā)、眼睛、眉毛、睫毛都是淺色的,只是圓臉盤上那個小鼻子上的雀斑顯眼一些。
“我?guī)缀鯖]在家里呆著?!庇壤@樣說,好像是因為住在阿尼金娜家而表示歉意似的。
“您是演員嗎?”矮胖的姑娘又問。
“您為什么這樣想呢?”尤拉奇怪地說,“難道我像個演員嗎?”
“不,我是說,上一次有幾個演員住在阿尼金娜家里?!?/p>
“他是報社來的同志?!焙诎l(fā)姑娘說,“是到我們這里來整頓秩序的?!?/p>
“啊,對了,舒拉說過的,我忘了,”矮胖的姑娘高興得竟跳了起來,“這很有必要,您會看到的。”
“你高興什么?”年歲稍大的姑娘冷笑了一下,“這對你有什么好處?”
“不,只是很有意思。您從莫斯科來,找阿尼金娜,這太有必要了!”
她用由衷同情的眼光看了尤拉一眼。
尤拉對這個純樸心靈的同情深感不安,正要想開句玩笑,把這些話岔開,舒拉走進來了,她一進來,又恢復了原來的情況。
“怎么,你們已經(jīng)認識了吧?”她問。
“這才過了多久?”年歲稍大的那個姑娘用低沉的嗓音說道。
“說認識嘛還沒認識,可我們已經(jīng)談了幾句?!卑值墓媚镎f。
“那么我現(xiàn)在給你們介紹一下吧,這位是阿里亞比耶夫·尤里·尼古拉耶維奇。我沒有把您的姓名說錯吧?”
“沒說錯?!庇壤隙ǖ卣f。
“這位是克拉夫基婭,”她指著年歲稍大的那個姑娘說,“她旁邊的是納嘉。這個是斯維特卡,也就是斯維特蘭娜?!?/p>
“現(xiàn)在我全記住了。”尤拉說?!拔乙膊粫沐e了?!?/p>
“姑娘們,到桌子這邊坐下來吧,我們馬上就喝茶。”
“這太好啦!”矮胖的姑娘頭一個走到桌前坐下來說道,“我的嗓子正干的要命,可得謝謝您呀,阿里亞比耶夫同志,您要是不來,我們也就喝不到茶了!我們這位女主人可嚴著哩,不做完功課,是不給我們茶喝的。今天我們先預支這頓茶了?!?/p>
“你們都是一個工作隊的嗎?”尤拉問,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懷著高興的心情公然地端詳著這幾個姑娘。
“當然是一個工作隊的。”克拉夫基婭說。
“噢,”尤拉一面從舒拉手中接過茶杯一面說道,“這么說你們組織了共產(chǎn)主義勞動工作隊。”
“什么叫做‘組織了’,”長得白白的納嘉驕傲地說,“我們這個工作隊是經(jīng)過正式批準的。光組織誰不會啊?!?/p>
“那你們這個勞動工作隊與其它工作隊有什么不同呢?”尤拉問道。
“您是不是要為報社收集材料?”克拉夫基婭瞟了他兩眼。
“是又怎么樣呢?”尤拉一面喝著茶一面反問。
“假如要登報,那我們回答就得謹慎嘍,您可以隨便寫,可得由我們來負責?!?/p>
“啊!就像上回那樣?!卑值乃咕S特卡跳起來說,“胡寫一通,有的、沒的全都寫上去了,大家笑話了我們足有一個月?!?/p>
“不,我不會寫你們的?!庇壤参克齻?,“除非你們自己要求我寫……,究竟你們隊的共產(chǎn)主義原則是什么?”
“共產(chǎn)主義勞動工作隊,”克拉夫基婭說,“這個名稱什么都說明了,它的原則很清楚,勞動好一點,吵鬧少一點,淘氣有分寸一點。”
大家都笑了起來。
“讀書,”納嘉說,“學習?!?/p>
“你們大家都學英語嗎?”
“當然啦!”
“是不是舒拉敲打著你們學的?”尤拉看了舒拉一眼。
她把一杯茶放在斯維特蘭娜面前,然后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您以為是我忽然異想天開,莫名其妙地想起去學英語的嗎?不學英語我就夠忙的了,這是教學大綱要求的,我們都要去考函授學校?!?/p>
“噢,是這么回事!”尤拉不由得改變了口氣。姑娘們發(fā)現(xiàn)他用尊敬的眼光看著自己,便開始斯斯文文地喝起茶來。
斯維特卡正要往小碟倒茶,但看了女伴們一眼,馬上改變了主意,用茶杯喝起茶來,她端著茶杯時支起一只手指,嘴唇不住地挨燙。
“你們學幾個小時?”
舒拉迅速地看了一眼掛鐘說:
“現(xiàn)在是十點,學到十二點結束?!?/p>
“學完以后呢?”尤拉問道。
“事兒多著哩,”克拉夫基婭說,“家里有許多家務事要干的!今天我得做午飯,去醫(yī)院看母親,再弄菜園子。晚上六點鐘去參加排演?!?/p>
“排演什么?”尤拉向她打聽。
“排演什么?排演在戲院上演的節(jié)目唄?!?/p>
“瞧你說的在戲院上演!”斯維特卡一下站了起來,“你還是說在俱樂部上演吧,什么在戲院上演?!?/p>
“就算在俱樂部上演,那又有什么區(qū)別?”納嘉說,“反正是排演?!?/p>
“你們演出些什么節(jié)目?”尤拉追問。
“音樂舞蹈晚會?!?/p>
“那么您是唱歌,還是跳舞呢?”
“也唱歌,也跳舞。你知道嗎?舒拉唱的可好啦!”
“這我知道?!庇壤f,“我已經(jīng)知道了,她唱得非常好!”
“她跳舞跳得也不錯!”斯維特卡誠心誠意地看著舒拉說。
“得啦!別再談了,”舒拉說,“盡說些沒用的話?!?/p>
“我可以去看你們排演嗎?”尤拉推開茶杯問道。
姑娘們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著舒拉。
“還要茶嗎?”舒拉沒有正面回答,卻這樣問了一句。
“謝謝,夠了?!庇壤玖似饋??!爸x謝款待。那么我可以去看排演嗎?”
“去就去吧!”舒拉勉強地說。
“我找個角落坐著,你們也不會看見我的。我保證什么也不寫!”
“您可以寫嘛!”舒拉說,“如果這是工作需要的話。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p>
“報紙上已經(jīng)把我們登過兩次了!”斯維特卡忍耐不住,夸起口來了,“列烏托夫同志寫的,”她又有板有眼地朗誦起來,“阿歷山特拉·奧卡約莫娃把教母的詠嘆調唱得非常輕松、優(yōu)美!”
“算啦,你住嘴吧!”舒拉說,“什么教母!扯得沒邊了!”她倆轉向尤拉說,“您別以為我們有什么特別的節(jié)目。業(yè)余節(jié)目終究是業(yè)余節(jié)目。自己演自己看,沒什么過高的要求,不管是唱歌,還是跳舞,大家都歡迎。”
“尤其是列烏托夫同志,是吧?”斯維特卡又跳起來說道,“翹著二郎腿,坐在頭排,帶頭鼓掌,大家就都跟著鼓掌?!?/p>
“干嗎非是列烏托夫同志呢?”卡拉夫基婭聳了聳肩說。
“對,還有科斯奇卡……他總是站在門口依著門框一個勁地鼓掌,等觀眾都走光、場內只剩下一些小孩子的時候,他還站在那兒不動。”
“你得了吧。”舒拉已經(jīng)生氣地說,“今天你怎么瞎扯個沒完了?”
“怎么啦,我說的全是事實?!?/p>
“今天她在您面前打開話匣子啦?!?/p>
舒拉對阿里亞比耶夫說,“平對這姑娘坐在那兒安安靜靜的,一聲不吭,今天呀,可真是見鬼啦!”
尤拉站起來告別。
“那么我就找你們去看排演啦?”他一邊說著一邊和舒拉握手。
“不,還是請你不要去吧!”舒拉嚴肅地說,“你為什么非要今天去看排演呢?今天不要去。”
尤拉感到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似的。
舒拉瞟了那幾個姑娘一眼,把手抽了回來:
“我會告訴你什么時候可以去的。今天只唱一小會兒。今天大家又是各人練各人的,而且你還需要好好睡個覺。不然你去看排演會打起盹來,再從位子上滾下來……瞧,女房東回來了,正開門呢?!?/p>
尤拉往窗外一看,只見阿尼金娜打開門上的鎖,她的腳下又有一個裝得滿滿的袋子。
“她真的回來了?!庇壤f,“你們想她那袋子里裝的是什么?”
“什么?”舒拉冷笑了一聲說,“裝的是申訴書、控告信,要什么有什么一應俱全!”
“嗨!難道她就把這些東西都隨身帶著走來走去?”斯維特卡跳起來說。
舒拉笑起來了:“我從哪兒知道,她那口袋裝的是什么。也許是面包,也有可能是石頭塊,是用來往人身上扔的??傊?,是些很重的東西!”
當尤拉從屋子走到穿堂時,舒拉追上了他,把裝魚的袋子往他手里塞回去:
“把魚拿著,交給女房東吧。她做魚湯的本事不比我差。”
尤拉明白了,他想同舒拉搞好關系的一切努力都煙消云散了。她的話說得那么冷淡,那么疏遠,好像從來不認識他,好像他是一個偶然進過她的家又走了出去的人……
他沒接過袋子,納悶地看著舒拉。她垂著眼睛。
“拿著吧,拿著吧!”她很嚴肅地說,“我今天沒空,魚要趁著新鮮做才好。”
尤拉接過袋子,感覺異常疲乏和有些悵然,他向舒拉點點頭,走了出去。
舒拉轉回身去,全身的動作帶著一種夸張的活潑勁兒,她沒有再看尤拉一眼便進了屋。
尤拉在穿堂遇上了阿尼金娜。她從小庫房走了出來,向他點點頭,盯著看了袋子一眼。
“這是釣來的魚,”尤拉說著,面色陰郁地望著女房東,“可以燒魚湯或者還有什么午飯吃的東西?!?/p>
阿尼金娜默默地拿起袋子,往里面瞧了瞧,撇著嘴說:
“您是從哪兒弄來這些小魚,”她挑剔地在袋子里翻著,“喂貓還差不多……”
“倒也是這么回事,”尤拉直言不諱地說。
阿尼金娜把袋子放在凳子上,叫人捉摸不透地笑了一笑:
“您認識的那位姑娘怎么不給您做呢?她就那樣忙嗎?”
“是的,”尤拉說,“她很忙。和姑娘們學習呢!”
阿尼金娜啞聲地大笑起來:
“她和她們學什么呢?”
“英語?!庇壤呎f邊往屋里走。
阿尼金娜不慌不忙地跟著他進了屋,把門推開一條縫問道:
“學英語。噢,是這樣……在這小地方還學這種嬌聲嬌氣的東西!”她還在說,“她們就會干蒙人的事,她們倒是該把俄語先學好,可她們卻先學起英語來了?!?/p>
“她俄語說得很好嘛!”尤拉說著,疲倦地坐到床上,拽下在沼澤地上穿的靴子。
“是的,這就是說她能胡謅八扯?!?/p>
阿尼金娜從墻上取下一個盆,把魚倒在里面。
尤拉躺在床上,頭枕著雙手,閉上了眼睛。睡意馬上襲來,勉強地張開嘴,繼續(xù)說道:
“您怎么不跟她談談心呢?”
“什么?”阿尼金娜尖聲問道。
“我說您怎么不跟她,就是跟舒拉·奧卡約莫娃談談心呢?”
“我和她有什么好談的!”阿尼金娜傲慢地說著,把水桶中的水倒進盆里,“難道是跟她爭她那些情人嗎?”
尤拉的睡意一下子全消失了,他睜開了眼睛。
“怎么,她有很多情人嗎?”
“多的不能再多了?!卑⒛峤鹉日f。
“說來說去,這是她個人的事情啊,”尤拉冷冷地說。
“這可要看怎么看了,”阿尼金娜說,“當然啦,她是個所謂無拘無束的姑娘,不管照直說還是打比方,既然你想過不受良心拘束的生活,又何必假裝正經(jīng)呢?說真的,這都是明擺著的事。只能瞞過那些頭腦簡單的人……”
“像我這樣的,”尤拉說。
阿尼金娜沒馬上回答。她拿起擦板,開始收拾起魚來。
“我可沒那樣說!”她終于又開口了。
“是呀,”尤拉說,又感到睡意襲來了,“話是我自己說的,可卻是您心里想的。”
……尤拉在夢中馬上見到阿尼金娜。她站在那里收拾魚。她的眼神冷酷無情,用力地使著擦板。但是,尤拉夢見的情況卻不是她在刮魚鱗,而是緊緊攥住他的一只手,用擦板刮著。尤拉驚慌而恐怖地眼睜睜看著,卻怎么也沒法把自己的手抽出來……
“好啦,夠啦!”他大聲喊道。猛然一蹦,在床上坐了起來,“做了個惡夢?!彼@樣嘟嚷著。
“您說什么?”阿尼金娜刮著魚鱗,裝腔作勢地問道。
“沒什么?!庇壤卮鹬KM力克服著折磨人的睡意,從公文包里拿出日記本和筆來寫道:
17日,14~16點,找普斯托沃依道夫
晚上——?
18日,10~13點去民警局,14:30~16點,去區(qū)財政局。找阿諾欽柯。
晚上——?
19日,10~13點,去編輯部,找區(qū)檢察長,剩下時間找左鄰談話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項:
并與左鄰談話
這時尤拉放下日記本,自言自語道:
“老弟,夠你忙的了!”
“您說什么?”阿尼金娜又問了一聲。
“沒什么?!?/p>
“我還以為您是對我講話哩?!卑⒛峤鹉日f。
“不,這是我在說夢話?!?/p>
“那么,真對不起,打擾您了?!?/p>
“沒關系!”
尤拉沒放下手中的日記本,又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這回尤拉夢見了舒拉。她走近尤拉,把地板踩得扎扎發(fā)響,隨著它的響聲不贊成地搖著頭,好像是表示反對或制止。她的面孔不斷在變化;忽而抑郁地拉長,忽而變圓,像個小貓,尤拉去抓舒拉,向舒拉伸出手去,可是她滑走了……
阿尼金娜好像成心似地把盆子弄得叮當直響。尤拉的夢被打斷了。當尤拉再閉上眼睛,希望再夢見舒拉時,卻夢到一些圓圈、斑點,后來則是波浪……
“我是不是生病了?”他這樣問,也許是這樣想。
他沉入了睡眠之中再也沒夢見什么。
一星期后,八月二十三日,尤拉坐在列烏托夫的辦公室里看當天的地方報紙,這是一份經(jīng)過經(jīng)驗豐富的薩沙的手,按照首都幾家主要報紙的最佳風格仔細潤過色的報刊。報上的一切都做了修改,版面拼得巧妙,大標題用得活潑,批語意味深長,小標題充滿激情。
列烏托夫以主人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眼光掠過報紙的版面,好像是要肯定這一期報紙是夠水平的。同時他瞟著尤拉,想要從他的面部表情中捕捉到他對待這期報紙的態(tài)度。
“好極了!”尤拉放下報紙說,“正如我們主編所說的,材料很豐富而且給人的印象很深,可以說有很良好的傳統(tǒng)。”
瓦莉亞得意洋洋地拿著兩份當天的報紙在門口出現(xiàn)了,看到列烏托夫和阿里亞比耶夫手上已拿著報紙,她便站住了。
“沒關系,沒關系,進來吧!”列烏托夫寬厚地說,“對于你的這份熱心勁兒,無論如何我們都是重視的?!?/p>
當瓦莉亞走進門時,列烏托夫肯定地說:
“你猜,瓦莉亞今天為什么這樣關懷我們這兩個普通勞動者呢?因為今天在第四版登載了她寫的頭一篇采訪報導。你瞧,科洛里柯娃。這就是她呀?!?/p>
“得了,亞歷山大·瓦西里耶維奇,”瓦莉亞說著,收起在兩片豐滿的嘴唇上那抑制不住的微笑。
“大概你還沒發(fā)現(xiàn)吧?”薩沙對阿里亞比耶夫說,“然而,科洛里柯娃在這里報導的是,蔬菜加工大忙季節(jié)的情況,她為此到近郊國營農(nóng)場去了一趟,還專門去了水果加工廠。瓦莉亞你得承認,你反映水果加工的情況比反映豆子加工的情況詳細得多,咱們來數(shù)一數(shù),寫豆子才寫了兩行半,可寫水果呢?寫了十二行。而且用詞非常生動!讓阿里亞比耶夫同志說說看,等他看完了,他就會說的……”
“您行啦!”瓦莉亞沉著臉說,“我早知道是這樣,就不到這兒來了?!?/p>
“我怎么教過你來著?”列烏托夫關注地又很善意地看著瓦莉亞說,“要用玩笑來對付玩笑嘛。我對你開句玩笑,而你就那樣生氣……。你撇著嘴唇可不好看呀。你的報導寫的很好。阿里亞比耶夫同志,你看呢?”
“很好,寫的很明確?!庇壤室庥檬终J真的語氣這樣說。
瓦莉亞像孩子似的喘了口氣,忍不住用兩手攏著頭發(fā),然而又盡量做出無拘無束的樣子走了。
尤拉放下報紙,從公文包里取出日記本,想了想,便對列烏托夫說道:
“我今天計算了自己的‘收入’情況,可以說,收入不多。一周的計劃完成了,也積累了一些最基本的看法,當然,對區(qū)檢察長康達科夫的看法除外。因為,我怎么也無法與他進行接觸。他真是個‘大忙人’,幾乎是個逮不著的人物。但是,毫無疑問我所得出的最準確的印象是對阿尼金娜的?!?/p>
尤拉一面說著,一面用鉛筆把日記本中八月二十三日應辦的最后一項事項劃掉,這一項包括“與左鄰談話”、“再找康達科夫”。他把“與左鄰談話”劃掉以后,又在區(qū)檢察長的姓名后邊打了個粗粗的問號,并且還在下面劃了一道。
列烏托夫十分注意地看著尤拉。從各方面可以看出,這幾天以來,他們兩人已經(jīng)建立起非常誠摯的友誼,所以在交換意見時可以完全開誠布公了。
“你知道嗎?”尤拉繼續(xù)說,“如果從我個人的感情出發(fā)的話,那我就會毫不懷疑地認定阿尼金娜是個卑鄙透頂?shù)氖欠瞧?,這事就到此為止了?!?/p>
“那可是個線索呢!”列烏托夫冷笑了一下說。
“正是嘛,一個線索,”尤拉把他的話茬兒接了過來,“問題是還有三封控告康達科夫的信,這三封信絕不可能是阿尼金娜寫的。我再停留三天,每天調查一封信控告的情況,三天后,我就把事情結束回家?!?/p>
“遺憾啊!”薩沙說。
“遺憾什么?”
“遺憾的是你就要離開了。這些天來我們已經(jīng)相處熟了。”
好一會兒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今晚你做什么?”列烏托夫問道。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尤拉全身震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
“舒拉請我看彩排?!?/p>
“噢——,”列烏托夫含糊地回答,“編輯部也要派個人去的。”
“你不親自去嗎?”尤拉這樣問道,很費勁才掩飾住自己的松了一口氣的心情。顯然,他對今晚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不,我不去了?!绷袨跬蟹蚴柽h地說。他們這幾句簡短對話,反映出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好像增加了。
“我們一起去吧!”尤拉說。
“不,我不去了,”列烏托夫看著窗外又把這句話說了一遍,“我已經(jīng)答應了父母今天回家,有親戚來了,不回去不合適。我本來還想請你也去我家的……既然你沒空,也就沒有辦法了,下一次再來!”
他沉默片刻,又加了一句:
“你去吧,看看我們的演員。也許你不會失望的?!?/p>
薩沙表現(xiàn)出堅強的性格,克服了自己疏遠的心情,親切地對尤拉露出了笑容。
傍晚,尤拉仿佛無意中走出房子似的來到大門外,拿著記事本坐在長凳上。孩子們在雜草叢生的路上跑著,玩著救命棒游戲。這時,過路的人已經(jīng)很少,他們和尤拉打招呼,尤拉也親切地回答,但是沒有中斷看記事本。
不過,如果靠近一些看看他的記事本,他根本沒有寫上什么有用的東西。只寫著幾個毫無意義的句子、兩個側面像,還有一個大“0”字,很怏他自己就把這個“0”字劃掉了。
忽然小門響了,舒拉走了出來,她穿得很素淡雅致??吹接壤?,她站住了,拍了一下手說:
“怎么,您在等我嗎?”她自然樸直地問道。自然樸直是她性格的本質,然而她卻又經(jīng)常把這種本質隱藏起來。
“是啊,等您哪?!庇壤彩悄菢訕阒钡鼗卮鸬?,并且站了起來。
“我可全忘了!”舒拉說著,用這句話來刺傷尤拉的心,“這么說,你倒是記住了……”
“怎么會記不住呢?”尤拉面帶笑容,雖然這次久已等待會面使他激動得幾乎笑不出來。
舒拉向四面看了一下。她的臉上露出了畏縮膽怯的表情。舒拉極力抑制住了這種畏縮膽怯的心情,故意大聲地,甚至像是挑戰(zhàn)似地說道:
“那我們就走吧!不過請您現(xiàn)在不要和我并排走,我先走,您等一會兒再走?;蛘吣诹硪贿呑咭残?,只是別一塊兒走?!?/p>
尤拉皺起眉頭看著舒拉的面孔,心里掂量著那上面的變化,用接受挑戰(zhàn)的口氣說:
“您何必計較這些小事呢!俗話說,‘用手帕堵不住所有人的嘴’?!?/p>
“是啊,”舒拉說,“可是也能找到十句別的俗話來否定這句俗話的。因此,我們最好還是別去惹這些長舌家伙?!?/p>
說完,她便先走了,而且不斷加快腳步,尤拉慢吞吞地走在后面,和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工廠俱樂部很大,設備很好,舞臺寬闊,還有兩層樓座。大幕敞開著,臺上燈光暗淡。場內一片昏暗,空空蕩蕩。
尤拉從走廊走進涼爽黑暗的場內,在進門不遠的地方摸索著找到一個位子,坐了下來,向四面環(huán)顧。他到這里時,指望會看到參加合唱練習的姑娘們無拘無束嘰嘰喳喳地聊天講話的情形,這一點他根據(jù)自己在中學參加晚會的經(jīng)驗可以想象得出來,因為他曾在學校節(jié)日晚會上朗誦過馬雅可夫斯基的詩。然而,這里的情況卻秩序井然,很不尋常。
舞臺的背景景片上畫的是庫因基的《白樺樹林》,前排座位上坐著幾個男人和女人,正在低聲交談。幕布拉上了,場內頓時徹底暗了下來。然后,一束光從側面掃來,這是門打開了,一個高大的女人用非常堅定自信的步態(tài)走進場內。當她走過尤拉身邊時,停住腳步,認事打量著他,問道:
“同志,您是哪兒來的?”
“這位是阿里亞比耶夫同志,從莫斯科來的,”從后面?zhèn)鱽碛壤煜さ穆曇簟?/p>
他回頭一看,見到瓦莉亞,就坐在后面,和他相隔兩排。
“噢,”女人含混地說。她挨著尤拉坐下,問道:
“你要報導我們嗎?”
“很難說,”尤拉說,“我到此地來,是辦另外的事情的。我在這里只不過是想看看你們的節(jié)目……”
“請看吧,請看吧!”女人說著,看來因為尤拉是辦另外的事情而感到失望。
她站起來,快步向通過昏暗的觀眾座席舞臺走去,邊走邊拍了三次手,高聲喊道:
“開始!拉幕!”
幕拉開了。舞臺上燈亮了,一切都像正式晚會那樣開始。
穿著黑色上衣,白襯衣,打著黑領帶的男報幕員走到臺前。他擺好姿勢,朗讀開場詩,看得出來,這是本地一個詩人專門為這次晚會寫的。詩中頌揚了工廠的勞動成績,對共產(chǎn)主義勞動工|作隊的姑娘們給以好評,甚至還提到其中的舒拉。報幕員朗誦得非常認真,吐字清楚。但是,那位女人打斷了他,修改了最后兩句,并且要求他把音調再提高一些。報幕人用手捂著嘴咳嗽了兩聲,清清嗓子,接著又把最后兩句朗誦了一遍。
“可以啦!”女人說,“往下進行!”
一個小老太太走出場,皮鞋跟咔咔地響著,她走到鋼琴旁邊,打開琴蓋,坐了下來,揉了揉手指,向兩面張望了一眼,大家一下子就知道下個節(jié)目是唱歌了,接著舒拉走出臺來。
她穿著剛才尤拉在街上看見她時穿的那件連衣裙,但是,已經(jīng)化了妝。在舞臺燈光下,她顯得更加美麗動人,尤拉整個身子都向前傾,連呼吸也屏息住了。
舒拉唱的是尤拉已聽過的拉克馬的詠嘆調,但唱得那樣清晰動人、技巧臻熟,這是尤拉所未能預料到的。
當舒拉唱完花腔轉入第二段時,那女人又拍了拍手。舒拉唱到半句就停住了,她的面部表情像孩子似的傷心,雖然臉上化了妝,也還是看出她的臉色發(fā)白,兩手像翅膀似的垂了下來。她低下頭,好像整個人都矮了。
“沒關系,不要緊!”女人說,“你別害怕,舒拉。我看你像頭母鹿似的發(fā)抖。你唱得很好。只是不要把聲帶搞得過分疲勞了!否則,觀眾要求你再加唱一個可怎么辦?”
舒拉精神一振。
“加唱《夜鶯曲》或者《密切里查》行嗎?”
“行,快點去換妝,”女人說。
舒拉跑下舞臺,小老太太也跟著登登地下了臺。大幕閉上了。
“你瞧,總是不讓人唱完!”瓦莉亞低聲說,“這是什么做法?總想顯示她那權力……”
“你怎么這樣說呀?”尤拉回頭對她說,“她做得對,得考慮到晚會,現(xiàn)在是排演嘛……”
“反正我要寫上,舒拉唱得很精彩?!?/p>
“是啊,可以這樣寫上,”尤拉神氣地說,“說是精彩并不過分,甚至可以說是第一流的。”
“你怎么說的?”瓦莉亞面向他探過身子來問道。
“是第一流的?!?/p>
“對,對,對,好極了!我要寫上,第一流的。否則我真的找不出形容詞來了。”她帶著自我批評的語氣補充說,接著她便開始在黑暗中匆匆地往記事本上寫了起來。
“讓我們等的時間太長啦,太長啦!”女人拍著手說。
“不要緊,安格利娜·安東諾夫娜,”主持人說,“我這兒有個滑稽節(jié)目?!?/p>
“什么滑稽節(jié)目?”安格利娜·安東諾夫娜嚴厲地問,“你把臺詞交出來了嗎?”
“我還沒寫,但一定會寫的。不寫也行!我有兩段應時的笑話。我給大家一講,他們都笑了?!?/p>
“不行,你還是得把它寫出來,”安格利娜·安東諾夫娜冷淡地說,“誰知道你這是什么笑話,那些伙伴們笑的又是什么……就算插迸一個滑稽節(jié)目,可還是來不及啊?!?/p>
“應該把舒拉的獨唱安排在節(jié)目的第二部分,”主持人說,“她來不及換妝,每次都要拖延一會兒的?!?/p>
“好,那就挪吧,”女人同意了,并且與旁邊的人低聲談起話來。
大幕又拉開了,主持人莊重地宣布:
“第三、第六及第十一車間的聯(lián)合舞蹈組演出古巴舞蹈‘巴強卡’?!?/p>
那個老太婆已經(jīng)坐在琴邊。她像個留神盯著老鷹的抱蛋母雞,她向一個邊幕一個邊幕地望去,然后點點頭,按下琴鍵,奏起前奏的和弦。
這時,側幕后的吉他應聲而響,大個小伙子走了出來。他們十分協(xié)調地跳著“巴強卡”舞,跺著腳跟,用聲音和手勢召喚著黑眼睛的美人出場。
尤拉沒費力就從演員中認出了嚴厲的克拉夫基椏、毛發(fā)淺色的納嘉及矮胖的斯維特卡。此時,她們都變成了黑發(fā)女子,為了化妝成黑發(fā)的混血兒,她們不惜把皮膚涂成棕色,把眼眉和睫毛都染成黑色。
最初,她們還只是叉著腰來回地走動,這時從另一側又走出來六個小伙子和十多個體態(tài)不同而同樣活潑的年輕美人。
當伴奏音樂奏出最強的和弦時,舒拉跑上臺了。她身穿拖地的紅裙、白色上衣和繡著金線的紅色波萊羅舞裝,顯得格外光耀奪目。尤拉靠到椅子背,咬緊嘴唇。瓦莉亞迅速地寫著,大概是在描寫舒拉的服飾。舒拉跳起舞來,尤拉感到非常驚訝,甚至忘乎所以地低聲地嘟囔:
“嗬……跳得這么棒!……”
舞蹈進入不可抑制的飛速旋轉,舒拉身上的衣服像被大風刮起似的。這時,尤拉跳起來使勁鼓掌。
坐在第一排的人都回頭有點驚訝地看著他,但他不但沒覺得不好意思,反而好像故意地高聲喊道:
“跳得好!好哇!”
但是,這還不是舞蹈的結尾,只不過是第一段。接下來,舞蹈又恢復了原來的前奏,但逐漸加強,節(jié)拍不斷地加快,最后快到似乎手、腳、頭和心臟都難以承受的程度。
在場的人都被這個舞蹈吸引住了。
尤拉頭一個和著節(jié)拍拍起手來,接著坐在第一排的人也拍了起來,最后,瓦莉亞也放下本子熱烈地拍著兩只胖乎乎的手掌。
舞蹈結束,大幕閉上了,尤拉喘著氣,仿佛剛才他也跳著舞似的。他站了起來,走到走廊里。尤拉非常想看見舒拉,向她表示自己的贊嘆,因此,便走到通往后臺的門去,用力把門拽了一下。門當然是鎖著的,于是,他只好嘟囔道:
“真不得了!這才叫歌舞呢!”
節(jié)目一個接一個地進行著。業(yè)余團體演出的節(jié)目總是十分豐富的。舒拉又上臺演唱了。然后,她又跳了一個俄羅斯舞。和她同臺演出的舞伴是一個很漂亮的小伙子,這一點叫尤拉心中好難受。在跳舞過程中,舒拉由于深入角色而毫不難為情地向小伙子賣弄風情。而那小伙子兩手摟住她的腰,把她從一只手倒換到另一只手上,不客氣地說,簡直就是毫無愧意地摟住她。
尤拉當然明白,在演出時摟摟抱抱實質上并不說明任何問題,只不過是由于演出的需要而難以避免的舉動,雖然如此,尤拉心中仍然感到非常不舒服。他斷定,這個小伙子一定就是那個科斯佳,就是那個斯維特卡說的那個總是靠在門框上給舒拉鼓掌的人。
排演結束了,尤拉趕緊跑到演員出口處,生怕把舒拉放過了,他滿腹疑慮,愁眉不展。
尤拉站在離那個一點也不美觀的出口處不遠的地方,四周長滿蕁麻和雜草,堆著破舊布景的碎片。他在小徑上徘徊著,反復地自言自語:
“豈有此理……我竟像個小毛孩子似的……真是可笑!……不,豈有此理……”
這時,演員一個接著一個走出來了。姑娘們你叫我喚,一見尤拉便竊竊私語起來,尤拉則轉過身去,抬頭望著夜空。有幾個人又轉回來,好像忘記了拿什么東西,一走進大門,便同女伴們嘀咕起來,接著哈哈大笑,又再跑出來。這種作法非常不合體統(tǒng),天曉得她們在搞什么鬼。
“鬼曉得她們在搞什么把戲!”尤拉嘟嘟囔囔,踮起腳尖,晃著身子,作了個不屑一顧的鬼臉,毫無意義地動著手指。
這時像是出了什么事,因為姑娘們一下子沉寂下來,分頭跑掉了。原來是舒拉走出來了,身后跟著兩個小伙子。
“真夠瞧的!”尤拉說著,把脖子縮了回來。
尤拉無處可躲,只好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像一根石柱似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從亮處走到暗處,好讓舒拉一眼認不出他是誰。
但是,她馬上就看到他了,雖然沒有表示出來。
“好啦,回見!”她邊說著,邊和小伙子們話別。
但是,剛才和她同臺跳俄羅斯舞的那個小伙子還握著她的手不放,小聲地嘮叨著什么,然而只聽見舒拉反復地說:
“好啦,好啦!我聽到啦……夠啦!我說過,不去就不去?!?/p>
她把手抽回來,快步從臺階走下小道,從尤拉身邊走過時,沒有回頭看他,輕輕地說:
“這樣做完全是多余的……”
尤拉從她嘴里聽到的這句話,就是她對他的苦悶與贊美的回報。
尤拉又搖搖晃晃地跟在她后面走了,一面詛咒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等她快到家時,尤拉追上了她。他克服著完全不是自己所固有的膽怯,在院門旁邊抓住了她的手。
“干什么?”舒拉轉過身來問,“出了什么事了?”
“這事不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嗎!”尤拉說。
舒拉沒有把手抽出來,也沒表現(xiàn)出在這種情況下的半推半就,只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冷靜而疲倦地說:
“我們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尤拉低下頭看著地面說,“事情不妙……”
“沒啥,會過去的,”舒拉說著,“別傷心!”
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打開院門,走了進去。但是,尤拉還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她。當她走到自己那間廂房的臺階時,尤拉又抓住她的一只手。舒拉沒有力量把手抽出來了。他不斷捏著她的手指,又握住了她的另外一只手,把它們壓在自己的胸口上,默默地擺弄,貼到嘴唇,又貼到自己發(fā)燒的面頰上。雖然他猜想她不會躲開,也不會推開他,但他還是沒有忙著去吻她……
舒拉大概是故意沒有卸妝的,此時,在黑暗中尤拉覺得她這張臉好看得出奇。
阿尼金娜的家門吱吜一響。舒拉急忙往后一退,把身子貼到墻上。女房東把穿堂的水桶弄得砰砰作響,門關上了,接著又是一片沉寂了。
“你怎么了?”尤拉問,“你怎么了?”
舒拉沒有回答。但是,她用兩手頂著他的胸部,把他推開。由于她的抗拒,尤拉心中又產(chǎn)生了一股更強烈的情欲,他探過身去要吻她的嘴唇,她搖著頭,而他又俯下身子來吻她的手。
“你瞧,你這會兒滿意了吧?”舒拉低聲地說,聲音低到他只能勉強聽清。
“別說話,別說話!”尤拉急促地說。
尤拉忽然果敢地抓住她的肩,把她拉到懷里吻起來。
“糟了……”舒拉說著,掙脫開他的嘴唇,“真糟了……干嗎跟我這樣?好了,夠了!”在他又要吻她時,舒拉推開了他。
這時,阿尼金娜家的房門又響了,并且傳來了她沉重的腳步聲。
“胡搞!”舒拉用勉強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住嘴!”阿里亞比耶夫低聲說,“你不覺得難為情嗎?難道說你真會……”
“輕點!”舒拉躲到尤拉身后,屏著呼吸低聲說。
阿尼金娜拖著沉重的腳步貼著自己的房子走向晾著衣服的繩子。然后在悶人的黑暗中慢慢地取下衣服、床單和枕套,抱在懷里,又慢慢地走回去了。
“好啦,”舒拉說,“我進屋啦!明天見……”
但是,尤拉不肯放開她。這回,她使出了就連尤拉也頂不住的力氣,猛地抽出手來,迅速打開房門,走進了穿堂。
尤拉本該走的……但是他沒能這樣做。當舒拉要關門時,他故意把一只腳踏在門扇與門框之間,使出全身的力量把門一拉,然后,跟著舒拉走進了穿堂。
門關上了。
阿尼金娜站在臺階上,注意看著這一場面,臉上露出獰笑。然后,她嘆了口氣,用沉重的腳步踏上臺階,走進自己家里。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舒拉說著用兩個拳頭頂在尤拉胸前,“你為什么要這樣干?你看,我這回可完了……”
“算了吧!”尤拉俯下頭在她耳邊嘶啞地低聲地說,“你是個成年人了……你是個人呀!你是自己命運的主宰……那個發(fā)瘋的小市民那條母狗能把你怎么樣?你該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你也是個人呀!”
“說得倒容易,”舒拉說著,便把臉轉開,“正因為我是個人……你干嗎要跟我這樣?”她忽然異常痛苦和非常氣憤地說,“你想要我做什么?你要我做什么?!”
她掙脫開,向后退了一步,把手放在背后。
“你要我做什么?”她又這樣說了一遍。
尤拉沉默了,喘著粗氣,想不出話來回答。他心里清楚想干什么,舒拉也清楚,但這是無法用言語來說明的。只能用手和嘴說明,用語言只會把事情搞壞……
然而,舒拉卻想說話。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她大聲而且清楚地說,“你到這里三天,消遣取樂一番,偷去人們沒放好的東西,立即就溜走了。是不是?”
“你為什么要這樣說?”尤拉嘴上說著,心里卻明白她說的是真實情況,“你為什么要這樣說?”
“那讓我還能怎樣說!”聲音發(fā)抖,哽咽起來。
尤拉心頭生起一股異常的柔情。他伸出手去尋找她的雙手和肩膀,但是,在黑暗中卻沒有找到。她又驚慌又憤怒地躲開了。有一剎那他觸到了她的兩頰,感覺到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尤拉也退后了一步,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想法,緩緩地說:
“好吧!如果你認為現(xiàn)在一切全完了,這個鬼娘兒們會散布你的流言蜚語,那么,這事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
“哪樣啦?”舒拉反問道,“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你認為我只是為別人才保護自己的嗎?我自己就不是個人嗎?!……我這樣做為的是什么,你問過嗎?”
“為了幸福,”尤拉馬上脫口而出。
“什么幸福,見鬼!”舒拉的聲音充滿憤怒,“什么幸福?像有些人那樣去拾過客的施舍嗎?這種話我聽得多了……那些人起碼還發(fā)誓至死不變心,可你連這點兒都不做!”
“我為什么要說這些空話呢?”尤拉非常不合時宜地冒出這樣一句,“你是個聰明人。”
“哼,這么說,對聰明人連話都不必說了?就像小偷似的悄悄地干完事各回各的家嗎?……給我滾出去!我不愿見到你……我本以為,我可真是個傻瓜!我多么傻呀!……好了,阿里亞比耶夫同志,我沒功夫再和你說話啦,你走吧,我明早六點鐘就得起床。”
她向門走去,把門敞開,默默地等著尤拉出去。
尤拉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還想說幾句非常重要的話,但是舒拉根本不想聽,她不客氣地把他當胸一推,推得他從臺階摔到草叢中。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尤拉從地上爬起來,默默地站在院子中央,內心受到很大震動。
“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兩間黑洞洞的房子一左一右在黑暗中窺視著尤拉。他本已經(jīng)走到舒拉窗前,但沒敢敲她的窗,只好慢吞吞地向自己的房子走去。他躡手躡腳地走上臺階,盡量不弄出響聲,又小心翼翼地去拽門,希望門能打開。但是,門已上鎖,于是只好去敲了。
過了一會兒門閂響了,門打開了一條縫。
“把門關好!”他聽到阿尼金娜這樣說。
他走進廚房,用手摸索著走到爐子后面自己睡的那張床前,坐了下來,然后和衣躺下了。
到了該剖析自己的時候了。
尤拉想把不斷涌來、又互相沖突的想法理出個頭緒來。但是,每次都得從頭理起……他那些洶涌的想法大概是這樣的:
“我為什么要到這兒來,像個爐子后邊的蟑螂那樣躺在這張小床上呢?我來這里,為的是要對阿尼金娜信里所制造的混亂進行公正而客觀的調查。因此,我的行為應該向法官那樣清廉正直。捫心自問,我是否果真這樣?看來,全部問題都在于是否問心無愧……
“良心此時告訴我什么呢?它說:可恥,丟人!……究竟為什么呢?我干了什么事了?我被可恥的情欲支配了。為什么是可恥的呢?是因為這種情欲遭到了拒絕嗎?如果這種情欲沒有遭到拒絕,此刻,或許更遲一些,我到早晨才回來,在這小床上躺下,那么情況又會如何呢……過兩天我走了,把這件事漸漸忘掉,或者只是偶爾想起來,越來回憶得越少,最后就徹底忘掉……因為世上的一切事情都免不了被忘卻……
“胡扯,胡扯!倒也不是一切都會忘卻的。這么說,舒拉說得對。她推開我的做法也對……總之,我們兩個人現(xiàn)在都非常不幸,我不幸,她也不幸。列烏托夫說過,幸福是……他怎么說的?幸福是斗爭。那么我該去跟誰斗爭呢?是征服舒拉對我的抗拒嗎?是奪去她的純潔嗎?是戰(zhàn)勝犯罪的恐懼還是戰(zhàn)勝我自己?……
“唉,問題就在這里!看來,就是要戰(zhàn)勝我自己。正如我父親在給我的信中所寫的,重要的是要能駕馭自己。我卻沒能……這個弱小的姑娘是個孤兒,想把一生過得幸福純潔,但從我這個有修養(yǎng),而且可以說是成熟的人身上卻只看到破壞的意愿,卑鄙自私的意愿。而我現(xiàn)在竟還要去指責他人……
“我不管怎樣,總算能夠認識自身的卑鄙,而別人還做不到這點,還把卑鄙當成英勇呢。我說老弟,你是在為自己開脫!你是想顯得比其他人更好些!”
尤拉忍不住了,咬著牙,甚至由于厭惡自己而呻吟起來了,他在床上坐了起來,用雙手揉了揉臉,又躺下了。
“我應該把這一切給她寫明白,也許她會對所發(fā)生的事情作出另一種評價。這樣會使她輕松一些,并且恢復自尊……你這樣做,不會有任何損失!你真狡猾,既狡猾又機靈,薩沙會這么說的……那么,怎樣做才算對的呢?汲取教訓吧!下次可要駕馭好自己。在生活中、在工作中,都要這樣……”
最后這個想法浮現(xiàn)出來,好像是一句能使他心安理得的公式,然而,這畢竟不過是一個公式而已,并沒有使他真正心安理得。
那么舒拉呢?她此時此刻的情況又是如何?
舒拉躺在自己窄小的床上。路燈的燈光照在枕邊,照在包著頭巾的額頭上,照在她眉毛下的一雙眼睛上。她睡不著,前思后想了不知多少遍了。
“別說話,別說話,他這樣說著一直攥著我的手,貼到他的胸口上。當時的情況多好呀!……什么時候情況開始不好的呢?那就是當他使勁拽開門,走進穿堂的時候……不,還要早一點兒,是當阿尼金娜走過去的時候。對,正是在阿尼金娜走過去的時候!一切馬上就發(fā)生了變化。這是為什么?我們就那樣站著,他就那樣握住我的手,他要吻我??伤蛔哌^去,一切便變得可恥,變得不清白了……我怎么對他那樣粗魯呢?現(xiàn)在,他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來了……
“隨它去吧!反正他不會回來了!這又會怎么樣呢!只是一次偶然相遇嗎?……我不該這樣粗魯,如果我把心里話全都告訴他,他會理解我的……不,他什么也不會理解的。
“你想終生都愛他嗎?當然啦!終生都愛??蛇^后也許你不愛他了,像有些人那樣變心了,難道你能預測一生嗎?既然不能,那么你就沒什么可猜的了!……如果是真正的愛情,無論如何也不該變心,不該受到玷污。應該清白地度過一生……
“什么叫清白地度過一生?誰也不能觸犯,每步都走得循規(guī)蹈矩……也就是說,沒有愛情,沒有靈魂。要愛情,又怎能那樣循規(guī)蹈矩呢?就拿今天的事來說吧,我不愿他吻我的,但當他開始吻我的時候,我又不愿推開他,我實在沒有力量這樣做……
“他為什么說:現(xiàn)在事情是無可挽回了,我反正已經(jīng)進了你的屋子,阿尼金娜也已經(jīng)看到了……當時我怎么回答他的呢?我說:難道我是為別人保護自己嗎……那到底是為誰保護自己呢?當然,是為了別人……媽媽常說:‘難道沒有別的人你還能生活嗎?’。我可憐的……”
斷續(xù)的哭聲涌上喉間,她那少女瘦削的肩膀不停地抽動。后來,她嘆了一口長氣。
“真軟弱,當時不是很好嗎?是很好啊。生活中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后來就一切都變糟了。為什么呢?是啊,就因為阿尼金娜過來了!”
舒拉對這一夜所發(fā)生的情形是這樣考慮的,那么尤拉又是怎樣考慮的呢?
他覺得自己一夜也沒合眼。但是,但他卻睜開眼睛,因為光線從火爐旁的一個地方射到他臉上,阿尼金娜的房間傳來單調的嘟囔聲。這不是作夢,而是現(xiàn)實。
阿尼金娜說話聲雖然不高,但卻是一字一頓,好像是在口授什么。
尤拉在床上坐起來。窗外的天空剛剛出現(xiàn)微明。
“……不受制裁,”阿尼金娜說,“對,‘裁剪’的‘裁’。這已不止一年了,關于這一點,民警局第四分局也有所了解。民警局,是‘局部’的‘局’。但是,對此無人干涉并非偶然,逗號,看來,是民警局有意保護這個秘密的打胎處。”
尤拉站了起來。阿尼金娜說話的聲音始終是那樣低沉,一字一頓,好像用錘子敲頭蓋骨的聲音。
尤拉前額冒出汗來了。他站在那里,搖晃著身子,怛是,還不知該采取什么措施。而阿尼金娜還在繼續(xù)口授:
“打胎的地方,‘胎字’是‘月’字旁,加上個‘臺’字。”
“這是什么意思?”傳來兒童的嗓音。
“你就寫吧!你寫吧!……現(xiàn)在,女公民奧卡約莫娃已經(jīng)發(fā)展到和莫斯科來的人亂搞的地步,逗號,因此,這事不能再拖……”
“這搞的是什么把戲?”尤拉還在踮起腳晃悠著身子,站在自己小房間中自言自語。
忽然,他顧不得要小心謹慎,把地板踩得很響,繞過爐子,走進廚房,從開著的門看到阿尼金娜的房間,她的養(yǎng)子包利亞坐在桌前,在一盞吊著的燈下,由阿尼金娜進行口授,往自己那藍格的學生練習本上寫著字。
“這里干著什么事呢?”尤拉站在房門口問道。
阿尼金娜應聲轉過身來,又開心又無禮地看著尤拉,輕輕地搖晃著腦袋說道:
“不管在我的房間干著什么事,我也不曾請您進來??删吹耐?,這事與您毫不相干?!?/p>
“據(jù)我所知,”尤拉頂住女房東陰沉的目光說道,“據(jù)我所聞,這事恰恰與我有關?!?/p>
“那又怎么樣?”阿尼金娜仍然是那樣又開心又無禮地說,“即使是,您出面干預,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無濟于事了?!?/p>
“為什么這樣做?”
尤拉反背著手,握緊拳頭,極力抑制著涌上心頭的一股怒氣。
“因為您的良心不干凈!”
阿尼金娜說罷轉過身去,撫摸著在這過程中一直坐在那里的包利亞的頭,他一只手支著頭,委靡不振地眨著眼。顯然困極了。
“回你的床去睡吧,包利亞,”阿尼金娜放好練習本說道,“以后再把它寫完。”
“我要問您!”尤拉咬著牙啞聲說道,“難道您認為,一切過后,這種誣蔑別人的行為就不受到懲罰嗎?”
“在什么‘過后’之后?”阿尼金娜邊收拾桌上的墨水瓶和鋼筆,邊反問道?!翱赡銥槭裁凑f這是誣蔑呢?”她盯著尤拉,這種眼神使他的口氣不知怎么的一下子變軟了,一腔怒火變成了令人難堪的驚惶失措。
“如果昨天有人對我說,人們居然能干出這樣卑鄙的勾當,”他朝坐在床上困倦地脫著套頭襯衣的男孩那邊揚了揚頭,“我是不會相信的?!?/p>
“我可能也不會相信的,”阿尼金娜接著話茬兒說道,“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事實終歸是事實。可敬的同志,您沒有資格來教訓我?!?/p>
“是嗎?”尤拉說著轉過身去,“至少現(xiàn)在一切都清楚了?!?/p>
“不錯,”阿尼金娜對尤拉的話表示同意,“現(xiàn)在全都清楚了?!?/p>
尤拉從她的房間走出來,回到自己留宿的房間,從床上拿起他用來當旅行包用的大公文包,把睡衣和拖鞋塞進去。但是,他忽然停下手來,坐在床上,思索了一會兒,又從公文包里拿出記事本,從衣袋取出鋼筆開始寫信。他寫道:
“舒拉,我要走了。我在這已經(jīng)再也沒有什么事情可做。阿尼金娜的事全部清楚了。她是個普通的畜生,雖然我以前也是這樣猜測的。不過,她這頭畜生很不一般。問題還不在這里。
“舒拉,我親愛的……”
他想了一想,又把“我親愛的”幾個字劃掉了。
“……你是個很好的人,你就懷著這個信念生活下去吧。請原諒我,不要把我想得比我實際的為人還要壞。”
接著他簽上了名字:“尤·阿”。
他把信裝入信封,封了口,又寫上“阿·奧卡約莫娃收”,然后,從錢夾子取出二十盧布,放在廚房的桌上,拿起公文包,從衣架取下雨衣。走過穿堂,從臉盆中取回肥皂盒、牙刷等,邊走邊放進公文包,跑下臺階,走到院子里。
尤拉沒回頭看阿尼金娜的房子,徑直向廂房走去,把信塞進門縫,在臺階上站了一會兒,感到有一股無情的誘惑力吸引著他去敲窗子,好再看一眼舒拉那可愛的面容。但是,他戰(zhàn)勝了那股誘惑力,走出院子,來到空無一人的胡同。
列烏托夫到火車站送尤拉。他們倆人在月臺上來回踱著,顯然是交談關于阿尼金娜來信一案的全部情況,現(xiàn)在他們只是斷斷續(xù)續(xù)簡短地說幾句,但是從這幾句話中就可以猜出他們在此以前的談話內容。
“反正,”薩沙說著,抑郁和疲倦地注視著前面車站上的人群,“不管怎樣說,一開始就是自然純潔的健全理智仍然是判斷的標準?!?/p>
“公民們,請上車吧!”列車員說,“再過兩分鐘就要開車了?!?/p>
尤拉擁抱了列烏托夫,在走進車廂的時候,又好像隨口而出地說了一句:
“你見到舒拉,代我問她好。”
“怎么,你沒和她告別嗎。”列烏托夫用突然充滿興趣的眼光看著他。
“是啊,沒有,”尤拉說,“回去我一定給你寫信?!?/p>
“一定要寫信來。”開心起來的列烏托夫跟著車廂邊走邊說,
“如果你也寫個短篇的特寫來,那可就更好了??梢越o報紙版面增加光彩的?!?/p>
這時,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瓦莉亞趕到了。她由于跑得太快太急,把那梳成非常漂亮的“鍋型”發(fā)式弄散了,可是,這樣一來她就更加可愛了。她追趕著火車把一個用藍緞帶捆著的紙包遞給了尤拉。
“這是給您在路上吃的!”瓦莉亞說著,“別忘了我們!”
“不會忘的。”尤拉說我永遠也忘不了你們!”他緊緊地握住瓦莉亞那圓潤的手。
在寬敞的編輯部的窗外,傳來莫斯科的喧囂。電車、汽車以及小轎車圍繞著廣場行駛。從七樓窗子望去很像是勾畫出的車流和人流的草圖。尤拉站在窗前等著主編打完電話。主編終于放下了話筒。
“這么說,”主編面對尤拉說起來了,“你認為應該把阿尼金挪歸入誹謗狂這一類人之內,而且建議結束這件事?”他說著從抽屜里又拿出兩封筆跡很熟悉的信來,漫不經(jīng)心地說,“顯然,她不認為自己是這樣的人。有一封信還揭發(fā)了你,你現(xiàn)在看看吧!”
尤拉看著斜格紙說:
“我知道這封信。這是當著我的面寫的,我在匯報中也寫了這回事?!?/p>
“是嗎?”主編驚奇地說,“這確實是一樁罕見的事情。正如常言所說,送葬儀式再隆重,死者也得進棺材。那好吧,就當我們已經(jīng)結束了這件事?!彼币曋壤?,慢條斯理地說,“我相信你。但是,這個阿尼金娜還是存在著呀!你對她理所當然的厭惡絲毫也不能把她這個實實在在存在著的現(xiàn)象抹掉。她還在寫,還要寫,還要破壞人們的生活,一直到社會有力量和愿意當眾公開地、徹底地把她揭露為止……”
主編站起來,在室內踱來踱去。
“看來,我們還沒學會從兩方面來觀察每一個這樣的現(xiàn)象。如果一個現(xiàn)象的預兆得到證實,那么社會主義這部機器在某種程度上就比較諧調地運轉徹底。然而,如果這個預兆得不到證實,反而被誹謗所歪曲,那么,一切就仿佛癱瘓了。結果是,誹謗所擔的風險比其他任何一種違反社會道德的行為都要小得多。這簡直太荒唐了,老弟!不過,說到阿尼金娜這件事,你的使命還沒有完成!我要是你,有你那么多專業(yè)經(jīng)驗,是不會把這種事就這樣放下來的!”
主編說完,看了尤拉一眼,等著他回答。但是,尤拉保持沉默。
“我理解你現(xiàn)在的情況,”主編替他回答了,“當然,你本應回去把這個事處理完畢的,可出國怎么辦呢?那件工作也很緊急!”
“讓它急它的吧!”尤拉說,“我再去烏拉爾,我一切全明白啦?!?/p>
“我是一直在等著咱倆有一個先把這句話說出來,雖然你說得晚了點兒,但我總算等到了?!?/p>
主編坐到桌旁的椅子上。
“好了,”他說,“你還是出國吧!我們再另派人去烏拉爾。”
“我要,唔,我想,”尤拉說,一邊在苦苦地挑詞兒,“如果可能的話,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不要把這件事交給別人去辦,等我一回國,我想……”
“總之‘我要’,‘我想’……”主編打斷了他的話,“你應該學會明確表達你的思想,學會控制自己的激情,阿里亞比耶夫,我的朋友!這是第一點。現(xiàn)在談談第二件事,你出國到大洋彼岸的國家去,我們國家的生活也不會因此而中止,我們的報紙還是每天按時出版。讀者來信也要不斷地寄到有關部門。什么愿我也不對你許。我們將要根據(jù)實際情況來處理。如果需要的話,我要另派人去烏拉爾!如果不需要,那就等你回來……那好吧,我就用這番話歡送你到國際部去工作?!?/p>
他說完,便簽署了放在辦公桌上的調令,然后交給了尤拉。
“把這送到干部科去,去新工作崗位干吧!再見,我的同志!”
接見到此結束。
尤拉走出主編辦公室,乘著接待室沒有人的機會,自言自語道:
“調令是拿到手了,可是幸福卻沒到手!……”
下集
以后的情況就如同美國的新聞紀錄片一樣,一件事情接著一件事情飛快地發(fā)展著。
清晨,一輛輛汽車沿著莫斯科的街道奔馳。。接著,尤拉便到了機場,在飛機起飛前的忙亂氣氛中與人們認識。這些人的姓名他在許多年前就已聽說過,但是直到今天才算和他們握手相識了。生活的圈子簡直可以說每分鐘都在擴大。一個著名的觀察員,手中提著沉甸甸的公文包,向尤拉伸出手,笑了一笑說:
“歡迎新同行……”說罷便轉過身,繼續(xù)與另一家大報的國際部主任攀談。他們談的是上次意大利之行。這位觀察員說:
“最主要的那場熱鬧您到底沒有看見。那是您離開意大利的第二天。他們全體都扯著嗓門大吵大嚷,真能把人的耳朵都震聾了!左翼社會黨人三次裝腔作勢地退出會場,后來卻又若無其事地上那家腦滿腸肥、行動遲鈍之徒時常光顧的咖啡館,在那里差點兒沒有和右派互相摟著喝咖啡……啊,好像是叫我們上飛機了!”
果然,廣播里播出通知了:
“第……次航班……等等……”
乘“伊爾一18”的四個發(fā)動機還沒發(fā)動起來時,大家還擠在舷梯上,向送行的人們揮動著帽子和公文包。有個送行的人喊了一句:
“向我們最好的朋友問好!”
“向誰?”站在舷梯上的人大聲問道。
“向巴里·戈爾頓特唄!”
于是全體都大笑起來。
在飛機起飛時,尤拉發(fā)現(xiàn)所有新聞記者都眼睛不離報紙和雜志,對升上天空無動于衷,好像這是不屑一顧的事情。但尤拉是頭一回坐國際航線的班機,所以覺得特別激動。
過了半個小時,機艙內已是一派報社編輯部休息時的氣氛了。記者們離開自己的座位,到別人的座位去串,所以立即便形成了好幾個受到眾人注意的中心。其中的一個中心人物是淡棕紅色頭發(fā)的小個子男人,特別愛講話,還是個萬事通。另一個中心人物則是個女人,因為她曾經(jīng)寫過很多國外通訊,所以尤拉早就知道她的名字。機艙內的乘客之所以都喜歡她,可能是由于她舉止大方,談吐自然;也可能是由于她是這群記者中唯一的女性。
說來也巧,尤拉的座位緊挨著她,因此也就處于這一圈交談者的中心了。
這個女人與眾人不同,并不講自己的國外之行,也不講那些重要的國際會晤,卻大談一個叫做里雅莉卡的人,說不定這個里雅莉卡是她的女兒。尤拉覺得女記者所講的事情再尋常不過了,可是她本人卻不知為什么覺得這么重要,這么可笑。
“是的,是的,”她說?!袄镅爬蚩ㄔu價什么都很簡短:對不喜歡的,她就說‘真討厭,’對喜歡的,她就說‘真棒’?!?/p>
“這是又一個埃洛奇卡·史楚金娜?!币粋€頭發(fā)花白、帶著倦容和嘲諷神情的男人說。他在座椅的扶手上坐下來抽煙,兩眼被煙熏得瞇縫起來?!耙粋€埃洛奇卡·史楚金娜!”他又說了一遍。
“咳,不,不完全是。”女記者說?!斑@里有某種更加復雜的東西,表現(xiàn)出喜歡哲學概括。他們現(xiàn)在動不動就爭論,發(fā)表非常極端的見解,這可不成啊!有時我試圖出面調解一下,可是毫無結果。他們一爭論起來就互不相讓,叫你根本沒法把他們的話打斷?!?/p>
“他們到底是爭論什么問題呢?”
“他們要搞清楚究竟什么更加重要:是個性,還是社會?!?/p>
“雞毛蒜皮的問題!”頭發(fā)花白的男人冷笑了一聲,吐出一大口煙?!八麄冋J為哪一樣最重要呢?當然是個性嘍?!?/p>
“不,根本沒有這么簡單。”女記者說?!暗任译x開的時候,他們吵得差點沒動起手來。”
“噢,是這樣!這很好嘛。”頭發(fā)花白的男人用出人意外的認真口吻說道?!笆聦嵣?,如今人們爭論問題總是文質彬彬,動手打架卻是為了別的事情。我沒說錯吧?”他突然向尤拉問。
女記者也頭一次向尤拉轉過身來,滿懷好奇和好感望著他。周圍的人也都看著尤拉。尤拉覺得自己在這一伙人當中占一席地位的關鍵時刻馬上就要到來,在這種時候,他總是會站起來,踮著腳尖搖晃身子,以保持內心的平衡。但是他至今還系著安全帶,所以無法站起身來。
那個頭發(fā)花白,姓科列斯尼科夫的男人猜到尤拉想站起來,便對他說:“可以解開安全帶了。不僅可以解開安全帶,還可以吸煙。”說罷便給尤拉遞過煙去,等尤拉拿起一支,他又把打火機打著給尤拉點煙。
尤拉謝過他,吸了一口煙才開口說:
“據(jù)我看,人們由于性格和信仰不同,所以也有不同的爭論方式?!?/p>
“這么說,在信仰方面還是有分歧的了?可是人家還指責我們搞一黨專政和極權主義哩!”
尤拉聽到這句話里隱藏著譏笑,發(fā)窘地解釋道:
“我指的是程度上的細微差異……”
“我明白,你指的當然是程度上的細微差異?!笨屏兴鼓峥品蜻@樣說完之后,好像一下子對尤拉失去了興趣,立即又向眾人說:“說到程度上的細微差別,這可太巧了。不久之前,我有個戰(zhàn)友來看我,他是個好小伙子,還保持著混沌未鑿的天真。我請他上‘阿拉格維’飯店吃格魯吉亞菜,他把幾種菜都嘗遍了,可就是對高加索飯菜不怎么感興趣。他對我說:‘咳,老兄,你的口味真特別!老實對你講吧,我還是喜歡吃小泥腸?!A艘粫海盅a上一句:‘不過有時我也想吃大灌腸?!?/p>
大家都笑了。女記者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看著科列斯尼科夫,后來又問道:
“這個人是誰?”
科列斯尼科夫沒料到她會提出這個問題,笑著回答說:“他是誰和你有什么相干!我不是說了嗎,他是個好小伙子?!?/p>
女記者本來想說句什么話,但是沒有說出來,又轉過臉去看尤拉??屏兴鼓峥品蛘玖似饋?,伸個懶腰,不慌不忙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接著,其余的人也各自回座位去了。
“我們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互相自我介紹哩?!迸浾咭幻嫦蛴壤斐鍪郑幻孢@樣說?!拔医信翆幠取W爾佳·謝爾蓋耶夫娜?!?/p>
尤拉緊握著她的手,也作了自我介紹。
“是頭一次去美國嗎?”帕寧娜用她特有的友善口吻問道。
“不僅是頭一次去美國,而且是頭一回出國。”尤拉答道。
“早就在報館工作嗎?”
“第五個年頭了?!?/p>
“嗬!一開始就進了國際部嗎?”
“不,開始不在?!庇壤卮鸬??!拔以趪H關系學院畢業(yè)后,原來指望能進國際部的,但是先進了信訪部,在那里泡了四年,剛剛才調到國際部來?!?/p>
“在信訪部工作也很有意思?!迸翆幠日f?!皩σ粋€記者來說,在信訪部工作是很好的鍛煉?,F(xiàn)在對你來講,最主要的是要把什么都記錄下來?!彼呎f邊用慈母般的目光端詳尤拉,打量著他那件講究的西服上衣,還有他膝蓋上那個嶄新的黃色公文包。
“當然了,連最不重要的小事都是要記錄下來的?!庇壤f。
“可是又怎能分得出哪些事情重要,哪些事情不重要呢?干記者工作這一行,什么問題都是重要的?!迸翆幠热粲兴嫉卣f?!坝袝r,在微不足道的小事里也能發(fā)掘出很深刻的東西哩……”她忽然因為失口說出了自己最隱蔽的想法而尷尬地笑了起來,馬上又仿佛與世隔絕了一般,埋頭干起自己的事來。
她慢條斯理地從手提包取出一個記事本,點著一支煙,開始寫些什么東西。她寫的字跡很小,非常潦草。
尤拉懂禮貌地把頭轉開,往飛機的舷窗外面望去,但是除了茫茫的云海之外,他什么也沒有看見。
天快黑的時候,飛機已經(jīng)接近紐約。霞光雖然還未消失,但是下面,在那些呈扇形匯合到大都市的公路上,汽車已經(jīng)亮起車燈,路旁旅館的招牌也都已經(jīng)大放光芒。市內萬家燈火把遠方的天空映得通明。
尤拉把臉貼在舷窗上。
帕寧娜舒舒服服地坐在座位上,睡熟了。
飛機作了一個轉彎,帕寧娜睜開眼睛看了看手表。有個空中小姐幫她系好安全帶,還對她說了幾句關懷體貼的話。
機身又一個轉彎,閃爍著萬點燈火的大地斜側著出現(xiàn)在眼前。飛機又恢復水平飛行,大地隨即又變得平坦了。
乘客都有點緊張,大家默不作聲。
飛機著陸了。
著陸之后,飛機在跑道上滑行了很久,在機場停著的很多飛機當中穿過,滑向機場大樓。引擎時而隆隆轟鳴,時而悶聲不響,最后徹底住聲,再不響動了。
“到了!”帕寧娜說。
后來,乘客踩著打了蠟的光滑地板,走過國際機場大樓幾條長長的通道,經(jīng)過呈驗護照和海關檢查之后,走到一個大廳。大廳的天花板有個用金屬和玻璃做的怪物在緩緩轉動,誰也說不清這個東西的用途:這也許是風扇兼吊燈,或只不過是標志出航空性質的一個憑空想象的裝置。
“美國啊,原來你是這個樣子的!”尤拉心里想道。
他事前為自己訂了一條規(guī)矩:干什么事都不搶先,只跟在別人后面。他一直恪守著這條規(guī)矩。
他由于對帕寧娜更有好感,所以盡量靠近帕寧娜。帕寧娜則以慈母般的誠意接受了他的信任,不時對他喊道:
“尤拉,不落在后面!用不著自己提箱子,有人會送到汽車上的??梢园炎o照收起來了,不會再檢查啦。”
為了不使尤拉覺得有失面子,帕寧娜的這些囑咐好像信口而出,聲音不高,口氣也不傷人自尊。
當大家各上各的汽車時,尤拉又是和帕寧娜坐在一起。科列斯尼科夫也上了這輛車。
科列斯尼科夫對尤拉說:“你坐到前面去吧。你現(xiàn)在對什么都感興趣。我們可看過不止一兩次了?!?/p>
和尤拉換了座位之后,科列斯尼科夫把身子往后一靠,坐得更舒服一些,接著便說:
“奧莉婭,你包涵點兒,我要打個盹。別看我沒有在飛機上睡覺的本事,可是上了汽車的頭一個反應就是打瞌睡。”說罷便閉上眼睛。
汽車開動了。
紐約市向著尤拉迎面撲來了。
尤拉在第四十二街一家叫“阿坦內”的旅館下榻。這是紐約最普通的旅館,這類旅館在曼哈頓有很多?!鞍⑻箖取甭灭^的唯一優(yōu)點就是離聯(lián)合國總部很近。
頭一天,尤拉在會議前一個小時便走出旅館,目的是沿途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再就是徒步走走,看看紐約人是如何生活的。
一開始他覺得,如今在白晝的光亮下,和昨晚五花八門的燈光招牌通明時相比,紐約顯得尋常多了。紐約也和世界各國的城市一樣、主婦們在商店前留連張望,職員們提著公文包大步走向辦公室,汽車的洪流緩緩地通過馬路。所有景象都和他曾經(jīng)在新聞紀錄片中看到的一樣,不同之處只在于當時他是冷眼旁觀,如今卻是身臨其境,就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行走。
當他走到四十二街與百老匯相交的十字路口時(這是外地人和愛看熱鬧的人們從四面八方擁來觀看熱鬧的市中心的“小地盤”),他驚奇不已地看到這里的白天也和黑夜一樣亮著燈。旋轉的燈光在半空閃爍:燈光組成的字母一個接著一個往上竄,排成詞句,接著往高處竄,再落下來,從頭起一層樓一層樓地再往上爬。
尤拉在十字路口站了一會兒,看著群燈狂舞,在這狂舞之中自有一種過分的、沒有人性的、卻有引人入勝的東西。
“咳,他們真是夠可以的!”他不知是責怪美國人還是夸贊美國人地說。
有一對樣子古怪的男女迎面走來。那個女的從頭到腳都繃在一套黑色的緊身衣褲里,身旁的男人精痩,披著一頭長發(fā),滿臉胡子,毛發(fā)多得異乎尋常。即使在清晨的百老匯,他們那副模樣也顯得叫人莫名其妙,驚世駭俗。過往的行人都用好奇和厭惡的眼光打量他們。
“他們大概是從什么地方回來?!庇壤睦锵?。
女青年的那張面孔很像蒙古人祭神戴的假面具——兩只眼睛不知是刀劃的還是畫成的,真伸到鬢角,雙唇雪白,還輕輕地勾勒出一道黑邊,嘴上叼著一支熄了的煙卷。男青年的外貌之所以不協(xié)調,就是因為他身材矮小,體格瘦弱,可是頭發(fā)濃密得異乎尋常,還不知他怎么竟有辦法讓胡子從眼睛一直長到脖子的。
尤拉目送著這對男女,直至他們拐過街角再也看不見為止。后來,他選中一家亮著燈光招牌以招徠顧客的小飯館,推門進去吃早點。
這是一家賣意大利餡餅的意大利小飯館。在柜臺前擠著的幾個人肯定是外地人,因為紐約人誰又會在百老匯吃早點呢?
店堂低矮,被煙熏得很黑,四個角落各擺著一個機械游戲箱。兩個睡意尚未全消的男人圍在一張擺著機械游戲的桌子旁邊,拽動機械的搖把,發(fā)出陣陣尖細的金屬響聲。有個男人站在自動付款的西洋鏡前面,通過目鏡往機器里窺視那花了一個十分硬幣便可以看到的東西。尤拉也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玩意兒,所以買了一塊餡餅之后,也走到一架閑著的自動付款西洋鏡面前,往縫里投了一個十分的硬幣。
他眼前立即出現(xiàn)了一個海濱浴場,有幾個美麗女郎在脫衣服,脫到一定程度就不再脫下去。接著出現(xiàn)字幕:“再投十分!”
尤拉不好意思地偷偷往四下瞟了一眼,又掏出一枚硬幣投進縫里。機器哐當一聲吞下硬幣,又發(fā)出一陣金屬的響聲,接著,那幾個美女便開始飛快地穿上衣服,但是沒有等完全穿好又住手了。
“胡鬧透頂!”尤拉自言自語,同時也因為干了這樁蠢事而萬分鄙視自己。
他把買的那塊餡餅胡亂吃完,也不看周圍的人,走出了飯館。
看自動西洋鏡內的美女雖說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卻給他留下極不愉快的印象。他一面嘟囔,一面加快腳步,順著四十二街走向東河。過了一會兒,世界馳名的聯(lián)合國大廈所在的那個廣場就展現(xiàn)在他面前了。
尤拉已經(jīng)知道大會秘書處就設在那座四十層高的大樓里。另一座是大會會場,形狀宛如一頂無沿的制帽,周圍飄揚著各會員國的國旗。警察們在廣場上巡來巡去,汽車魚貫開到樓前。外交官們,其中有穿著亞、非民族服裝的人,穿過寬闊的人行道進入大樓,一面向警官們的致意還禮。
尤拉進了記者專用的大門。
他向警官出示了記者證和大會開幕當日的特別通行證。走過這道警戒線,他來到一個大前廳。前廳宛似一部調節(jié)得很好的機器,均勻地響著無數(shù)人聲。
尤拉在擁擠的記者堆里看到了一些本國的記者。他本想走到科列斯尼科夫跟前,但是這位仁兄正在和兩位非常神氣的先生闊談,只匆忙地對他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尤拉走開了,但是立即在這一片嗡嗡聲中聽到一個熟悉的嗓音,原來這是帕寧娜在喊他。帕寧娜靠在窗前,說得準確一點,她是站在一堵玻璃墻壁前面。透過這堵玻璃墻壁,東河的景色一覽無遺:河上的座座橋梁、汽船、快艇和駁輪盡收眼底。帕寧娜身旁也聚著幾名記者。當尤拉一走上前來,帕寧娜便把他依次介紹給這幾位記者。他們自報了姓名,但是像往常這類情況下一樣,尤拉照例聽不清他們姓什名誰,更無法把他們的姓名記住。
有個青年人馬上引起尤拉的注意。這個年輕人的舉動異常敏捷,眼珠滴溜溜地轉,露出開心的、試探性的神情。他同尤拉握手的一剎那功夫便把尤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又突然無緣無故地對尤拉使了個眼色,還像老友似的拍了一下他的肩頭??粗壤瓕Υ梭@異地揚起兩道眉毛,帕寧娜哈哈大笑起來,用俄語對他說:
“尤拉,他沒有什么別的意思!你可要習慣這套做法。這不過是對你表示親熱而已。”
這個年輕的美國人立即用很不錯的俄語開口說:“如果你們想談什么秘密,可別講俄語!在這個地方要保密最好是用漢語?!闭f罷,自己也被這句玩笑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帕寧娜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是馬上回了一句:
“這么說,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了:除了漢語以外,所有會員國的語言你都會說?”
“也不是所有會員國的語言,”這個美國人說?!安贿^和大多數(shù)與會者我都湊合能談談?!彼止笮ζ饋怼?/p>
尤拉不以為然地斜了他一眼,心里想:“真是個牛皮大王!”
但是美國人卻若無其事,仍然繼續(xù)饒舌,而且是面朝著尤拉講起來:
“我還得提高自己的俄語。如果我的口音不令你覺得討厭,那么往后我盡量和你講俄語。你不反對吧?”
“我不反對,為什么要反對呢?”尤拉頗為冷淡地說?!澳阏埍惆?。有機會的話,我們可以講俄語。”
美國人仍然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好感打量著尤拉,他說:
“我沒聽清你姓什么。我可以擔保,你也沒聽清我的姓?!?/p>
尤拉答道:“我姓阿利亞比耶夫,名字是尤里。尤里·阿利亞比耶夫。”
“噢,我知道有個音樂家也姓阿利亞比耶夫,所以你這個姓好記。我姓巴頓,名字是西德尼。不過,好在目前大家都簡稱我為西德。你也叫我西德好了?!闭f到這里,他把話打住了,捻著尤拉衣服上的一個扣子,然后又問道:“你多少歲了?不,不!你別說,讓我自己來猜……二十……七,二十七歲!”
“今年就要滿二十七周歲了?!庇壤鸬馈?/p>
“是呀,我早就肯定你與我同年。我剛滿了二十七歲。二十七歲是大有作為的時期!我有些朋友在這個年紀已經(jīng)當上頭頭了——嗬,了不起了!我暫時還是個小蘿卜頭。不過這也沒什么,咱們倆的前程還很遠大!”
他又對尤拉使了個眼色,捏了一下尤拉的肩膀,踏著跳舞一樣的步子順著玻璃窗走向另一群人。這群人的中心是《費加羅報》的觀察員——一個胸脯凹陷、留著兩撇下垂胡子的駝背男人。
尤拉問帕寧娜:“你認識這個小伙子很久了嗎?”
“大概十五分鐘左右……在善于和人結識這一點上,我們是要向美國人學習的。我們蘇聯(lián)記者是世界上最靦腆的記者,因此工作效率比別人大為遜色。”
“鬼才曉得。”尤拉有點拿不準地說道。他不想和帕寧娜爭論,所以沒有正面回答?!拔覀兙庉嫴坑羞^一個小伙子,是個頭號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正因為如此,沒干了兩個月,總編便把他辭退,叫他卷鋪蓋滾蛋了……如今我明白了:他是初生牛犢,過于活潑好動……”
帕寧娜輕聲地笑了。
“我懂,我懂?!彼f?!爸t虛萬歲!我指的是不要走極端。比方說,你在過去十四小時內都干了些什么?”
“睡了一覺,在四十二街走了一趟,順便也到百老匯看了看,在一家小飯館吃了早餐?!庇壤卮鹫f,但是瞞過了看西洋鏡里的美女這一節(jié)。然而,一想起這件事,他又開始踮起腳尖晃著身子,還靦腆地轉動著腦袋。
“就是這些?”帕寧娜開心地端詳著他,一面這樣問道。
“就是這些?!庇壤鸬?。
“你得承認自己干的事太少了!我可以向你擔保,我們的朋友西德尼今天早上撈到的材料比你多得多。你看見他正在那里寫東西嗎?他大概是在寫你和我哩。可是我們對他的情況卻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既沒有寫他,也沒有寫別人。”
“是啊,是啊。”尤拉一面不好意思地轉著腦袋,一面這樣說道。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辦呢?”帕寧娜問道。“你自己訂出個計劃沒有?”
這個問題提得很意外,把尤拉弄得措手不及。
“我就像大伙那樣干唄。”他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這里的記者各有各的做法?!迸翆幠日f?!斑@一點你馬上就會看到的。你是否以為,所有駐聯(lián)合國大會的記者全部時間都呆在會場聽會議情況呢?真有你的!事實上根本沒有這樣做的必要。全部印好的材料你都可以在那邊領到?!彼钢髸侣勌帉τ壤f?!澳銖哪抢锟梢粤私獾饺魏吻闆r。該說句公道話,新聞處的工作搞得不錯。你也見到秘書處了吧?共有四十層,這部機器運行得非常出色!還有新聞俱樂部,幾乎晝夜都開門,那是最擁擠、最熱鬧的地方。我一定領你到那里去,把我所認識的人都介紹給你……你還要學會區(qū)別哪些記者招待會必須出席,哪些不一定要參加。我要把這些事情都給你講清楚。此外,市里還有些東西也是應該看看的。”她仍然用那種快活的眼神看著尤拉。
鈴響了,大家魚貫入場。
“英語的缺點就是不分‘您’、‘你’這兩種稱呼形式?!卑皖D對尤拉說?!翱赡苡酥v俄語時,認為只用‘您’就夠了,至于對美國人來講,這可真叫他活受罪。我們完全……”巴頓說到這里,便考慮俄語詞兒該怎樣說?!拔覀兺耆懿涣恕?/p>
“你是想要說:‘對你們不方便’”尤拉糾正道。
“對了,我是想要說:這種一本正經(jīng)的官腔對我們不方便。因此,在我想稱‘你’的時候,我情愿改講俄語?!闭f完,他和尤拉碰了一下杯。
他們坐在新聞俱樂部里,那個地方盡管天花板很高,而且窗戶敞開,但仍然是煙霧騰騰。
“等什么時候,我一定要把咱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對你的描寫拿來給你看。”巴頓又說?!澳阋舶涯銓懙哪媒o我看。一定給我看!頭一回描寫的草稿是非常有意思的?!?/p>
“我能給你看什么呢?我根本沒有描寫過你啊?!?/p>
“為什么?”巴頓感到由衷的驚訝了。他甚至難過到忘了俄語詞兒?!澳阏J為我不能被寫嗎?”
聽到他講的這句如此別扭的俄語,尤拉不禁大笑起來。
“是呀,我明白我說得很蹩腳!”巴頓既急躁又生氣地說。“你覺得我是一個如此沒有意思的人嗎?”
“不是這樣的。你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但是不管怎么說,當時你還沒有成為我記者工作所要注意的目標?!庇壤f道。
“為什么?”巴頓更加驚訝地嚷道?!皩σ粋€記者來說,什么都是有意思的!莫非你只對外交官感興趣?難道你從外交官身上能夠了解到一個國家的情況嗎?你能了解到的,大不了就是政治??墒牵褪遣蝗タ催@些外交官,你也一樣會了解到政治的。咱們來打賭好嗎?我馬上就能把他們明天的發(fā)言全都給你寫出來,你打不打賭?”生性感情外露、容易沖動的巴頓立即從公文包拿出他那個厚厚的筆記本,又從衣兜掏出鋼筆來。
“我這就來寫!”他說。
“別寫了,不必寫了,我相信你能寫得出來?!庇壤瓕λf?!昂螞r明天發(fā)言的譯文都已經(jīng)放在新聞處了?!?/p>
“不!”巴頓說?!澳阋詾槲視催@些譯文?看那些你們用公文包裝著帶來帶去的東西?有誰會看它們!我不看這些譯文就知道它們的內容!我只要根據(jù)桌上的小旗子,就知道這個代表會說什么話。難道他還能說別的話嗎?歸根到底,總得設身處地替他考慮?!彼湃蔚貙τ壤f罷,又縱聲大笑起來?!案嬖V你吧,政治純粹是無稽之談!當我看著這些先生們的時候……”巴頓沒有把話說下去,只是擺了一下手。
“可是政治終究是由人來決定的。”尤拉猶豫地說道。
“是的,當然是由人來決定的?!卑皖D嚷著說。“但那是在國家里,而不是在這個地方!而且還遠非在個個國家都是如此——咱們兩人也都明白這一點……”他停了一會兒又說?!安?,這一點意思也沒有。記者們可有意思得多了。不過你們極不坦率!”
“那么,你坦率嗎?”尤拉凝神盯著他問道。
“不,我并不總是坦率的?!卑皖D意味非常深長地回答道?!安贿^,我起碼嘴上沒有把門的!”
“這完全不是一碼事?!庇壤貌粺o教訓的口吻說道。
“我知道這完全不是一碼事。”巴頓承認道?!安贿^如果要我坦率地講的話,那么我就告訴你:在這里令我感興趣的人物只有你們這些蘇聯(lián)記者。其中最令我感興趣的又是那個叫帕寧娜的女人,還有一個就是你。是的!真是這樣的!”
“為什么偏偏是我們兩個呢?”
“因為在所有這些記者當中,你們代表的是一個最重要的國家。又因為在這些記者當中,你們兩個人最……”他在挑字眼兒了?!笆亲畈宦殬I(yè)化的!”
“你是想說,我們倆是不高明的記者嗎?”尤拉問道。
“可能是這樣!對這一點,我目前還不清楚。我剛才不是說你們兩人不高明,而是說你們不夠職業(yè)化。”
“為什么正好是我和帕寧娜兩個人這樣呢?”
“因為你剛開始干這一行。她呢,又是個女人。所以你們是最不職業(yè)化的?!卑皖D以令人羨慕的坦率口吻這樣說。
“她在出版界已經(jīng)干了三十年啦!”
“是的。但是她是個女人!”巴頓這樣說,簡直令人無言反駁?!耙虼司涂梢院湍銈儫o拘無束地談話,就像和普通人談話一樣……我這就給你看點東西。”巴頓一面說,一面把記事本推到尤拉面前,翻開了幾頁?!澳憧矗@就是我的采訪和全部記錄。我把每一頁都分成兩半,左半邊一欄寫的是要發(fā)表的東西,右半邊一欄是我今后會用的著的材料。左邊一欄是給人留面子的好話,右邊一欄則是剖析。這是我的戰(zhàn)利品!”他說著便輕輕地拍著這個本子,好像這不是一個記事本,而是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夾子?!拔业臋嗔蛠碓从诖?!”
他又把記事本推開了。
“現(xiàn)在你告訴我:你為什么決定當記者呢?”
“我的話是寫在你左邊一欄,還是右邊一欄呢?”尤拉問道。
“當然是用在右邊一欄!”
“那是因為,”尤拉想要找出最準確的說法?!耙驗閷ξ襾碚f,這是一條能夠最充分地揭示生活的途徑?!?/p>
“回答得還可以!”巴頓說。“只不過躲躲閃閃。”
“我在開始時是這樣認為的。”尤拉說。
“那么現(xiàn)在呢?”巴頓追問下去。
“現(xiàn)在我無法想象自己會去干別的行當,雖然你說我是最不職業(yè)化的記者。問題在于你和我對職業(yè)的理解根本不同。”
“對了,對了!”巴頓從桌子的對面向尤拉探過身來,緊盯著尤拉的眼睛。“我就是要知道,我們不同的地方是什么?!?/p>
“我要用一句格言來回答你這個問題。這句格言既是一句笑話,也是一句真理。我們的主編經(jīng)常反復說著這句話。他說:一個記者的主要職業(yè)就是他的良心?!?/p>
“這真是奇談怪論!”巴頓說。
“為什么是奇談怪論?一點也不怪?!庇壤浅烂C地說?!皩ξ覀儊碇v,列寧永遠是頭一名記者,這有什么可怪的呢?”
“是的,是的,我知道!”巴頓說。“我知道這一點。但是記者職業(yè)的實質并不在這里。”
“那又在哪兒呢?”
“記者職業(yè)的實質就在于權力!”巴頓肯定地說,然后又靠到沙發(fā)背上?!澳銖膩硪矝]有想到過這一點嗎?你當然是想過的!每一個記者都明白這一點的?!?/p>
“權力……”尤拉好像在掂量這個字眼兒的份量似的?!皩τ谶@個概念,我們所持的看法又各有不同。我們認為報刊是巨大的力量……”
“我們也是這樣認為?!卑皖D點了點頭?!斑€有呢?你說下去,究竟不同在什么地方?”
尤拉繼續(xù)說道:“就因為我們注意到這個力量寓于真理,我們對它便采取極端慎重的態(tài)度。你們就做不到這一點?!?/p>
“噢,我早就料到你會這樣說的!”巴頓跳起來說?!拔以缇椭滥銜@樣說了!”
“既然我確實是這樣想的,那我干嗎不這樣說呢?”尤拉冷笑了一下。
“是啊,你是可以這樣去想,可是世界也不會因此而有任何改變?!卑皖D激動得搓著兩手,把話茬兒接了過來?!澳銈冋f自己是‘自由世界’,我們也說自己是‘自由世界’。那么,真理究竟在什么地方?”
“真理就是歷史,就在于你認為我們蘇聯(lián)是最主要的大國——這可是你自己說過的話。而且,我們國家已經(jīng)存在差不多四十六年了?!庇壤f道。
巴頓好一會兒沒有做聲,后來苦笑了一下——他的目光暗淡下來了。
“你們受的教育很棒?!彼f?!拔掖蟾啪蜎]有本領回答這個愚蠢透頂?shù)膯栴}。我大概只會開個玩笑,打個哈哈,發(fā)點謬論搪塞過去。我這個人看來是欠缺拿出嚴肅答案的本事,甚至連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的本事也沒有。”
他給尤拉和自己都斟了酒,又往兩個酒杯各放了一塊冰。他們兩人碰杯了。
“認識了你,我感到很高興。你會看到,我定能以此做一筆不錯的生意。你會看到的!”
“我們希望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我們相識的唯一原因?!庇壤戎普f。
有一天晚上,尤拉在旅館的房間寫日記,一天的匯報已經(jīng)寫完,并且裝入信封。尤拉學西德尼的樣子,用一條豎線把日記本分成兩半,只不過專為寫正式材料的左半邊目前還是空白,但是右邊卻用粗大潦草的字體寫著他對這個美國朋友的看法。尤拉已經(jīng)寫了很多,但是我們只看到那句總結的內容,句尾是一個問號和一個嘆號。話是這樣寫的:
“因此,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有奇異混合性格的人物,既有毛孩子似的厚臉皮,又有一副熱心腸?!苯又诶ㄌ柪镉謱懙溃骸埃ㄟ@種熱心有待再加考察。)但對他來說,生意至上?!?/p>
再往下是:
“不過他太胸無成府,這一點不知是令人憐憫還是同情?!?/p>
看到左半邊還空著,尤拉便慢慢地在上面寫道:
“快活的小伙子,罕見的無賴。”
電話鈴響了,原來是巴頓打來的。
“你在干什么?寫東西嗎?”巴頓問。
“是的。你上來吧。”尤拉說。
“方便嗎?”巴頓問。
“當然了,怎么不方便?”
巴頓笑了,接著便說:“我這就上去?!?/p>
當西德尼走進尤拉的房間時,尤拉已經(jīng)從箱子拿出一瓶白蘭地,并且正在用小刀開一瓶魚子醬。
“?。∥铱蓻]料到有這兩樣好東西。”巴頓說。“就像我們的法國朋友說的,這是‘康尼阿克,卡弗納爾……特列,什克’(注5)。我們用什么家伙來吃呀?”
尤拉把小刀遞給他,他接過來仔細地把玩著。
“這東西不錯啊?!彼淞艘痪洌又謫枺骸澳闶莻€獵人嗎?”
“不是,還沒當上呢?!庇壤鸬?,停了一會兒,又補了一句:“大概可以算是個漁夫……”
巴頓把小刀還給了他。
“可以叫侍者把餐具和面包送到房間來的?!彼f?!安贿^我既不想吃,也不想喝……你寫什么來著?”
“寫你。”尤拉答道。
“給我看看!”
巴頓向桌子走去,用眼睛搜尋手槁,但是尤拉早已把日記本收起來了。
“以后吧?!庇壤f?!暗任覍懞昧?,一定給你看?!?/p>
“那是什么呢?是特寫?是文章?是日記?”
“暫時還是日記?!庇壤f。
“既然是日記,我當然就不看了?!卑皖D認真地說?!澳阍谌沼浝飳懨绹藛幔俊?/p>
“寫了一點兒。”尤拉說。
“可是,除了這個討厭的旅館和記者俱樂部之外,你又看見些什么呢?”巴頓坐了下來,把兩手墊在腦后?!澳闶裁匆矝]看見!你能寫出什么來?”
“噯,我去卡奈基音樂廳聽了交響樂音樂會……”尤拉說。
“去過大都會歌劇院,”巴頓接口說下去?!叭ミ^大都會博物館,自然博物館……”他又瞇縫起眼睛問:“大概也去過華爾街的股票交易所吧?”
“交易所倒沒去過?!庇壤f。
“噢,我居然過高估計了你的能力啦!”巴頓大笑起來?!拔乙I你看看紐約完全不同的一面,你愿意去嗎?”
尤拉覺得不知所措,又踮著腳尖晃起身子來。老實說,巴頓的提議正合他的隱秘的心思,可是千種擔心、萬種害怕一窩蜂似的圍著他的腦袋打轉。
“你打算領我去看什么呢?”尤拉完全像個小娃娃那樣靦腆滑頭地笑了一笑。
巴頓哈哈大笑了。
“在這個擠著八百萬人口的可惡城市里,我總能找到點東西讓你看的!你別害怕,我非常尊重你的趣味,絕不會拉你去看那些亂七八糟、無聊低級的玩意兒。更何況這類玩意兒在紐約已經(jīng)關閉了,要看還得到哈得遜河那一邊去……咱們去格林威治村,你認為如何?”
尤拉早就聽說過這是個大學城,因此他不反對去參觀格林威治村。
他們兩人順著五號街走著,在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中穿行。巴頓大發(fā)議論,揮舞手臂,用一個肩膀推著尤拉。
“紐約的每個居民都認為本人有義務一晝夜臭罵紐約三遍:早、午、晚各一遍。不過依我看,世界上又沒有一個地方的居民會像紐約人那樣熱愛自己的城市。我本人就是這樣一個紐約人!”他縱聲大笑,肆無忌憚地推開過往行人,揚頭看著又窄又高的大廈頂上那些轉動閃耀的廣告牌。
“世界上有個城市的市民比你們紐約人更加熱愛自己的城市,這就是莫斯科人?!庇壤f。
巴頓停住腳步,拍著大腿說:“我早就料到你會這樣說的,我就等著你說這句話哩。”
“你看,你這不是等到了嗎。”尤拉平靜地說道。
巴頓飛快地說:“我有時在想,在我們的對立斗爭中是否有統(tǒng)一的跡象。這是否合你們辯證法規(guī)律的想法!這是給人以希望的想法。你說是不是?”
“哦,原來你是這樣解釋辯證法的!”尤拉笑起來了。
“那又怎樣?”巴頓又停住腳步了?!澳阋詾槲覀儗δ銈兊恼軐W毫無所知嗎?”他用指頭打了個榧子?!澳懵浜笥跁r代了!現(xiàn)在,辯證法在我們這里是個時髦的題目?!?/p>
“是關于如何自衛(wèi)?”
“是的,也是為了自衛(wèi),如果你愿意這樣看的話。我們得知道自己是和什么理論打交道嘛。不過,如果你想知道我個人的意見,那么我可以告訴你,在你們的辯證法里面有一些合理的含義,我就不相信我不能用你們的辯證法來辦事。”
尤拉笑起來了。
“向右拐?!卑皖D說道。
他們剛從五號街拐到一條與之交叉的街上,就立即像從白晝踏進了黑夜一般。
格林威治村有很多地下室。當他們走進一個地下室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一片嘈雜喧嘩。尤拉第一眼看到的,是釘在入口的一幅招貼告示,上面寫著:“我們是一群挨餓的探索者!每個進來的人都要牢記:你量力而為的捐獻是本俱樂部賴以生存的基礎!”
告示下面擺著一個托盤,盤內有些分幣在閃光,還有兩張揉成團的一元鈔票。巴頓也往托盤扔了一張一元的鈔票。
已經(jīng)沒有空桌了。有個穿著傳統(tǒng)黑色高級套頭衫的姑娘在離入口不遠的地方給他們擺了一張板凳,他們就坐在這一張板凳上。
在用兩個木箱翻過來拼成的小小舞臺上,站著一個矮胖子,兩只眼睛淚水汪汪,而且還氣喘吁吁。他在念著一首詩。他的腳下有個非常年輕的小伙子坐在木箱上,手里拿著吉他,按著詩行的韻律撥動琴弦,彈出既無變化,也無表情的和弦。
聽眾的反應不同:有的人非常認真地聽著;有的人經(jīng)常插話,打斷朗誦,有時又報以掌聲;有的人根本就不聽,在那里說東道西,高聲爭論,還哈哈大笑。
胖子念道:
人人都在想子女——
子女,子女,子女!
當娘的靠子女自衛(wèi),
以防命運變幻無常。
為爹的喝酒
把買子女尿布的錢喝光,
還說子女是人類的希望,
用子女的名義發(fā)誓賭咒!
后來子女日漸長大,
不平的待遇
日甚一日,接踵而來,
壓得他們彎腰弓身!
開始娘把他們打,
接著爹將他們捶,
然后又挨教師剋,
再就飽嘗警察撗。
最后他們彼此動拳頭——
這才到了均衡的時候……
彈吉他的小伙撥了一下琴弦,抬起頭來等著下文。但是胖子不再做聲,好像思索著下一行,像頭公牛似的低著頭,揉搓著紅紅的后脖頸。
圍著各張桌子坐著的人喊道:“念下去!念下去!”
胖子挺直身體,用發(fā)亮的眼睛慢吞吞地把聽眾掃視一遍。一個面色蒼白、非常漂亮的姑娘端著一個盛了許多杯飲料的托盤,扭著屁股走過他的身邊。胖子拿了一杯飲料,盡管姑娘連正眼也不瞧他,繼續(xù)向前走去,他還是有禮貌,對姑娘鞠了個躬,把杯子高舉過頭,然后慢慢地喝干。有一半觀眾給他鼓掌,另一半則對他吹口哨。
胖子保持著尊嚴從木箱下來,徑直走向巴頓,而且越往前走,臉上堆起的殷勤的笑容越多。他和巴頓打過招呼,然后吸著鼻子喘著氣,把手伸給尤拉。
巴頓向尤拉介紹道:“查爾斯·科曼諾夫斯基,是位詩人。這一點你已經(jīng)知道得很清楚了?!?/p>
“我不會講俄語?!笨坡Z夫斯基說罷,便找起座位來。
尤拉客氣地站起身來,給他讓出半邊凳子。但是他卻把尤拉按回原處,自己就在尤拉腳邊的地板坐下。尤拉覺得十分不好意思,盡量把腳挪得離他遠一些。
“沒關系的!”科曼諾夫斯基說,還把自己一只毛茸茸的胖手放到尤拉的膝蓋上。
“把你介紹給他好嗎?”巴頓問道。
“當然啦!”尤拉趕緊回答。
巴頓向科曼諾夫斯基彎下身去,直沖著他一只紅紅的招風耳嚷道:“這是俄國記者阿利亞比耶夫!”
科曼諾夫斯基慢條斯理地抬起頭來,用一雙牛眼看著尤拉。
“什么樣的俄國人?”他問道,還用指頭打了個榧子。“是真正的俄國人嗎?”
“是真正的,從莫斯科來的?!卑皖D說。
科曼諾夫斯基用雙手撐著地板,相當吃力地站了起來,拍拍褲子,意味深長地再次把手伸給尤拉。
“艾 安姆 維瑞 格萊德 圖 西 尤,麥 弗仁德(注6)……奧欽 拉德(注7)?!彼f。
尤拉也站了起來,他們握手握了很久,引起周圍人們一陣好奇。
現(xiàn)在從舞臺傳來了響得令人心悸的樂聲,這是此地一個由六種打擊樂器、還有小提琴和風笛組成的樂隊演奏的。樂隊周圍響起即興合唱,唱的大概是一首大學生歌曲,因為大學生全都扯開嗓門,高興得忘乎所以地唱著。
科曼諾夫斯基俯身對尤拉說了幾句話(起碼他的嘴唇在動著),只是他說的話尤拉連一個字也沒有聽清。
“咱們離開這里吧。”巴頓說?!巴逻€是這一套:念詩,唱歌,過了半夜一點是跳舞。至于跳舞嘛,我們到別處也能看見!”
他們三人走到街上。碎紙片被風刮得在人行道和馬路上到處飛旋。
有些畫家坐在人行道的畫架前,深夜從海濱刮來的清新的冷風吹得他們縮著身子。
“這就是我們的蒙馬爾特爾區(qū)(注8)?!卑皖D說著便在一個畫架前停下來。畫紙上已經(jīng)用炭筆畫出了扭著身子坐在近處的那個模特兒。
“這就是我們的圣心堂(注9)!”巴頓用手指了指一座高高聳入夜空的五十層大廈?!澳闳ミ^巴黎嗎?”他問道。
“沒有?!庇壤鸬?。
“我也沒去過?!卑皖D向尤拉坦白地說?!翱伤ミ^?!闭f著便指了指科曼諾夫斯基。
科曼諾夫斯基吸著鼻子,仔細端詳著這幅畫,然后一聲不吭,從畫家(一個寬肩膀,長著運動員相貌的青年)手中拿過炭筆,在畫面上打了一個大叉。
“這不能要了?!彼眉葻o動于衷,卻又有點撫慰的口吻對這個青年畫家說。
他用胖得見方的身軀把青年從畫架前擠開,把畫紙翻轉過來,又不動聲色地用圖釘在畫架上釘好,十分仔細非常認真地端詳著模特兒。巴頓默默地笑著,對尤拉使了個眼色。
模特兒是個豐滿的姑娘,長著一副傻相,卻也還漂亮。她憂心忡忡,在凳子上輾轉不安。但是科曼諾夫斯基內行地把手伸向前方,瞇著眼睛,然后轉身向著畫紙,迅速地勾出輪廓。這時,那個姑娘也就安靜下來了。
在這個過程中,青年畫家把手插進衣兜,注視著這幅畫的誕生。
巴頓隔著科曼諾夫斯基的肩頭看了一眼之后,對尤拉說:
“他會畫!他在巴黎住過!”巴頓的聲音里包含著敬意?!斑@樣一來,他要在這里呆到天亮的。咱們走吧!”
他們漫步走過一長列畫架。學生們都在畫本人的女友,卻并不管畫出來像與不像,能畫什么樣就畫什么樣,想怎么畫就怎么畫。尤拉為保持禮貌,而忍住沒有發(fā)表意見。還是巴頓頭一個開口:
“很幼稚,對嗎?”
尤拉克制地點了點頭。他在巴頓這句問話當中聽出了探詢的,甚至是難過的口氣。他好奇地看了看自己的伙伴。
“是啊,當然是幼稚的!”巴頓說。“渴望在各方面都模仿歐洲,首先是模仿巴黎,這當然是十分滑稽的。可是又怎能不模仿!沒有人像美國人這樣大罵歐洲這個老太婆,可是也沒有人像美國人那樣向往歐洲……我不久前寫過一篇文章談這種情況。我要把這篇文章拿給你看。為了這篇文章,我挨了不少罵!”
“挨誰的罵?”尤拉問。
“挨誰的罵?”巴頓狡猾地笑了一聲?!班?,罵得可兇了!挨那些與我有分歧或者是裝出有分歧的人罵……”他又向畫家們那邊點了點頭?!安贿^總的來說,他們都是非常好的青年。你瞧,他們的行為很規(guī)矩:沒有殺人,也不扛著標語牌滿城走,不就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畫自己的姑娘嗎!我一定要給你看看我那篇文章,還讓你再看一篇將來會給我招來麻煩的。咱們走吧!”
說罷,他摟著尤拉的腰,順著人行道快步走去。
深夜兩點鐘左右,他們到了“帕拉斯”。這是離百老匯不遠的一家大舞廳。在寬闊的圓形大廳中間,正在進行著一場賭博。圍繞著圓形舞池擺著皮座墊,上面坐著跳舞的行家和舞迷。最優(yōu)秀、最著名的舞者在舞池中跳著,而且每一對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戲。
這場比賽舞跳得最好、跳得時間最長,動作最大膽、花樣最新奇的賭博,正在接近尾聲。
觀眾是過夜生活的人們,吵吵嚷嚷,亂亂哄哄,全都擁擠在坐著的人周圍。裁判們手拿麥克風,不時地報出分數(shù)。記分員不停地計算總分。觀眾則高聲喊叫,表示贊成裁判的評定,或是抗議打分不公。這些喊叫和樂隊震耳欲聾的演奏聲混合在一起,一陣高似一陣,就像是延續(xù)不斷的哀嚎。
在邊上的柜臺前面,擠著偶然撞來的客人。這些客人與其說來這里看跳舞,還不如說是來獵奇——看一眼這場奇異的西洋景和收集對美國的觀感。有的人圍住長桌坐著。在每張長桌上,礦泉水、啤酒和開胃酒四處橫流。
在這里,形形色色的人應有盡有。百老匯那些劇院的演員散戲卸裝之后常來這個舞廳,其中有些是著名演員。紐約人把客人帶來,讓客人見識見識這種怪事,開心娛樂一番。到半夜兩點鐘,這里已經(jīng)沒有頭腦完全清醒的人了。這時的交談特別熱烈活躍,而且說話不得不扯著嗓門,否則就壓不過舞廳那邊傳來的喧鬧聲。
巴頓早就拉著尤拉的手,一個勁兒地把他從舞池周圍拉開,往柜臺和小桌子那邊走去。但是尤拉怎樣也無法把目光從長腿黝黑的舞者那忘形的旋轉移開,因為這些舞者跳的速度越來越快,那股不可想象的狂熱使他們跳得忘了疲勞,忘了時間,也忘了體力的極限……
“咱們走吧!”巴頓拽著尤拉。“我們很多記者都在那邊,還有你們的人,就是那個叫做帕寧娜的女人,還有那個白頭發(fā)的……”
“科列斯尼科夫?!庇壤f。
“是的,是的!咱們走吧。他們永遠也跳不完的。他們能一小時、兩小時地跳下去……因為他們要贏錢!”
當他們走到帕寧娜、科列斯尼科夫與一群演員和記者坐著的桌前,巴頓要先發(fā)制人,以免他們盤問,所以笑著聲明:
“別問我們?yōu)槭裁瓷线@個地方,因為你們也在這里!”
他乘鄰桌的人已離座去跳舞之機,從鄰桌抄了兩把椅子過來,擺在桌子的一角,和帕寧娜以及科列斯尼科夫靠得近些。在坐下之前,他向這群人介紹了尤拉,并且像作鑒定似地說道:
“這是我們的俄國記者,是一個很好的小伙子。”他拍了一下尤拉的肩頭。對于這個舉動,尤拉已經(jīng)習慣了。
他們兩人都坐下了。
“咱們喝什么?”巴頓問。
“喝百事可樂吧?!庇壤f。
巴頓瞟了一眼帕寧娜和科列斯尼科夫面前裝著威士忌的酒杯,喊了一聲:
“你的品行真夠標準的?。 ?/p>
尤拉靦腆地皺起眉頭說:
“夜里十二點鐘以后,我沒有喝酒的習慣?!?/p>
科列斯尼科夫開心地瞇起眼睛看著尤拉。
“在咱們這個年紀竟有這種固定不變的習慣,那可真有福氣啊?!彼f。
尤拉找不出詞來回答,只好干咳。
尤拉心里想:“這個科列斯尼科夫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家伙呢?”
從一開始,尤拉和科列斯尼科夫之間的關系就非常別扭。在許多人當中,尤拉看中了這個科列斯尼科夫,心里特別渴望與他接近。但是科列斯尼科夫卻好像和他保持一段距離,不讓他湊到跟前。不過,尤拉有時又發(fā)現(xiàn)他用試探性的目光望著自己。剛才,科列斯尼科夫就瞇縫著眼,懷著專注的好奇心等待著他的反應,但是沒有等到,于是他又同坐在尤拉左邊的那個女人接著斷了的話茬兒攀談起來。這個女人是法國著名的演員,目前正在紐約巡回演出。在她那張年輕的,而且十分柔嫩的面孔上,一雙眼睛卻顯得郁郁寡歡,疲憊不堪,這一點使尤拉覺得十分奇怪。她很瘦削,她的手指總是動個不停:一會兒摸摸酒杯,一會兒摸摸自己高高的顴骨,一會兒又擺弄掛在扁平胸脯上的項鏈墜子。
科列斯尼科夫講的是法語。
巴頓馬上拿出記事本,湊湊合合地趴在桌子上記著什么。
“你懂法語嗎?”帕寧娜問他。
“不懂。我只會英語和德語?!庇壤卮鸬?。
“那么我來給你當翻譯……”
科列斯尼科夫說:
“我絕對不同意在古典文學上停步不前,把它看作頂峰或是一切探索的死胡同。因為誰也不能阻擋生活向前發(fā)展?!?/p>
法國女演員把兩肘放在桌上,注意力非常集中,也不知她是在聽,還是在端詳科列斯尼科夫。
科列斯尼科夫繼續(xù)說:“但是,我不能夠接受原則上是利己主義的藝術。”
“為什么是利己主義的呢?”女演員問道。
帕寧娜輕聲地翻譯著。
“因為無法給它一個另外的名稱?!笨屏兴鼓峥品蛴卸Y貌地笑著說?!八囆g的目的何在?這是一個爭論不休的老問題了?!?/p>
“藝術的目的就是美化生活。藝術從來不曾有過別的目的,今后也不會有。”女演員說。
“對啊,對啊?!笨屏兴鼓峥品蛲馑恼f法?!暗请S之又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對美又如何理解呢?是理解成組織的最高形式,還是胡亂堆積起來的激情呢?”他從桌子上擺著的一個四方形瓶子里給自己斟了酒,又往杯里扔了一塊冰?!霸谀壳暗膽騽≈?,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對方面前吹噓自己的卑鄙行徑和普遍的變態(tài)心理。在這方面越陷越深,越不光彩,就越能指望獲得成功。這真是一種陰暗心理的生意經(jīng)!然而一個人生來本是要求健康和純潔,要求維持生存和繁衍后代的。難道我說錯了嗎?”
“您有孩子嗎?”女演員問。
“有三個孩子。”科列斯尼科夫說。
“是男孩子嗎?”
“兩男一女。其實不能叫他們孩子了。兩個小伙子是大學生,女孩子快中學畢業(yè)了?!?/p>
“在一切問題上他們都同意您的觀點嗎?”女演員凝視著他。
“哎!”科列斯尼科夫笑了起來?!斑@可是騙人的把戲!難道您想使二十來歲的人的看法成為時代的唯一標準嗎?”
尤拉全神貫注地等著聽到對方的回答。他旁邊是巴頓,頭也不抬地,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寫著什么。
女演員用戴著手鐲和戒指的纖細的手指了一下桌子。
“您可讓我抓住了!”她用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道。同時看了看同伴們,笑了起來,好像叫大家都來當見證人?!笆昼娨郧澳€說青年人是國家的希望哩!”
科列斯尼科夫平靜地、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我不否認這一點。但是,您知道嗎,問題在于希望和事實之間有相當大的差距?!彼nD了一下,然后接著說:“責任感總是稍遲一些時候才產(chǎn)生。有時候,晚得讓人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做完他終于明白過來的事情?!?/p>
那位女演員默不作聲,越發(fā)仔細地聽著。
“如果我們談到的這些戲劇,”科列斯尼科夫繼續(xù)說,“以及長篇小說也好,中篇小說或電影也好都是出自二十來歲人之手,那么我倒可以坦然地說:好,讓他們學吧!這是因為舉輕,思想糊涂混亂,這是年輕人不成熟的激情所必然要造成的。這種糊涂是真誠的,我能理解。但是,如果這是上年紀的人寫的,我就認為這不是虛與委蛇就是明目張膽的投機行為。雖然說來說去,他們都是一回事?!?/p>
“應該羨慕您,”女演員說,“如果您哪怕有一半的誠意。”
“哎喲,如果哪怕有一半的誠意!”科列斯尼科夫急促地笑了起來?!澳欠裾J為,對記者來說這是最高限度嗎?”
“為什么是對記者呢?”女演員疲倦地淡然一笑。“這不僅是對記者而言。對每個人,如您說的,理解責任感的人也是如此。”
“對,對的,”科列斯尼科夫說著,滿意地點點頭,以表示他在這場爭論中遇到了匹配的對手。
“但是問題在于,”女演員繼續(xù)說道,“我所理解的人,要比您想象的復雜得多,您所想象的在謀公共福利事業(yè)中任人擺布、使喚起來得心應手的人?!?/p>
“停,”科列斯尼科夫說。“現(xiàn)在該我還擊了!”
大家哈哈大笑了起來。
“您今天演的角色,開始是徘徊在十字路口,最后以自殺告終。您還想在生活中重復它嗎?”
女演員沒有立刻回答。她拿起了自己的杯子,仔細地透過玻璃杯瞧著,然后慢慢地說:
“您應該承認,這也是被禁止的手法?!?/p>
科列斯尼科夫安然地微微一笑。
“那是的,我明白,”他說,“藝術和生活之間有著……等等。我們又回到了開始的立場上。全部的問題在于,人希望活著,但不愿意受苦。愿意活著而不是死去。甚至當他得了重病也是如此。那么為什么要讓他迷失方向呢?”
“應該……”女演員打斷了他的話。“應該怎么樣呢?”
科列斯尼科夫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開朗地笑了笑。
“清楚了!”她說?!靶枰脑焐鐣?,在理智的基礎上組織生活……簡單說,往下又該是政治了。”
“我要吻您的手,”科列斯尼科夫說。“怛是,今天我們說好不談政治……”他把剩下的威士忌斟到每個杯子里。
“真怪……”尤拉俯下身子對帕寧娜說。
“怪什么?”
“怪科列斯尼科夫原來是這樣的?!?/p>
“原來是?”帕寧娜笑了起來?!八緛砭褪沁@樣的?!?/p>
“不,”尤拉忽然想起來了,“我想象他完全是另一個樣子?!?/p>
“他就是這個樣子!”帕寧娜說。
她向喝著威士忌的科列斯尼科夫投去了短促熱忱的一瞥,皺皺眉,嘆了口氣。然后隔著桌邊向女演員俯過身,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用法語說:
“不論那里怎么樣,得同您干杯!您演得很出色!”
女演員活潑地對她笑了笑,用嘴抿了抿自己的杯子。但是從一切跡象看來,同科列斯尼科夫的談話使她心情不安。她放下杯子,對帕寧娜說:
“您也和他的看法一樣嗎?”
“基本上,”帕寧娜說,“也就是說在這么一種意義上是一樣的,即我希望藝術帶來歡樂?!?/p>
“難道心靈上的任何激動,”女演員整個身子轉向了她,“即使是最殘酷的,也不能促使人們走向光明和純潔嗎?”
女演員話雖是對著帕寧娜說,但是毫無疑問,她指的是同科列斯尼科夫的爭論,現(xiàn)在她提出了自己的主要論據(jù)。
科列斯尼科夫默不作聲,斜了帕寧娜一眼,等著她的回答。
帕寧娜用成年人同孩子們爭論問題時的謹慎態(tài)度說:
“在某種程度上說,是的。但是,激動也會使人厭煩的,結果,人們在適應這種激動并想擺脫它時,變得粗魯了。那時就要求更大的刺激了,以至到完全瘋狂的地步。這難道就好嗎?瘋狂中怎么能談得上純潔性呢?喪失理智的人分辨不出純潔和骯臟,因為他是瘋子?!?/p>
“你們的看法都是一樣的!”女演員說。然而,她的話說得愉快而滿意。于是她把自己的杯子舉向大家以示碰杯。
輪到同尤拉碰杯時,她說:
“這些青年人,可能是我們中間最狡猾的人!你們瞧,他們一言不發(fā)。呶,為國家的希望干杯!”她跟尤拉當?shù)嘏隽艘幌卤?,然后,她轉向巴頓。
巴頓放下了自己的記事本。
“我向您保證,我有個看法,”他用法語說道,“我只不過沒來得及說出來就是了。我一直在寫。我有個看法,”他繼續(xù)說,活動著發(fā)麻的手指,“他也有看法!”
尤拉笑了。
“呶,你們瞧!”他用俄語說?!拔鞯履帷ぐ皖D確信,我也有看法。他知道!西德尼·巴頓什么都知道!”
“是的,我什么都知道,”巴頓說著也哈哈大笑起來。
女演員首先站了起來,表示該散了。
科列斯尼科夫和招待算了帳。
“走吧!”帕寧娜向尤拉轉過了身。
“我再耽誤他半個小時,”巴頓說。“由我來照顧他吧!”
“隨他的便吧,”帕寧娜說著,把手伸給尤拉。
……桌子剛空下來,另一伙完全不同的人立即就坐了下來。尤拉和巴頓便坐在這一群人當中了,他們有自己的話題,有自己開心的尺度,有自己的舉止方式。
桌子對面一邊坐著的那個醉漢很不愉快地瞧著尤拉和巴頓。
“你們瞧啊,是巴頓!”他對坐在自己鄰座的人說,這位鄰座正在向一個標記十八號的皮膚黝黑的舞女獻殷勤。
那個人匆忙地瞟了巴頓一眼,很快地點了點頭,似乎覺得他們的見面沒有絲毫必要。
“勇敢的巴頓!”醉漢說著,站了起來,稍微搖晃了一下。
他盡力保持平衡,繞過桌子,說道:
“巴頓,您別裝作不認識我。這沒有什么意思?!?/p>
“為什么呢?”巴頓問道,把記事本塞進口袋里?!耙还镆酝馕乙材苷J出你來,一看臉色和步態(tài)就認得出來?!?/p>
醉漢湊到他跟前,沒有伸出手,先是仔細打量巴頓,爾后打量尤拉。
“您帶來的是什么人?”他皺著眉問道,又搖晃了一下。
“這是我的朋友,”巴頓說?!霸趺戳??”
“這還不算交待了他好在哪兒,”醉漢含糊地低聲說道。
尤拉站了起來,他感覺雙手冰涼。
“我有個問題問您,”醉漢對巴頓說,“我看了您寫的文章?!彼幊炼鴳n郁地看著西德尼?!拔覀兛戳四鷮懙奈恼隆覀冇袀€問題!”
“請?zhí)岚?,”巴頓非常冷淡地說,“我可以回答?!?/p>
“不過還是以后再說吧,”尤拉迅速地說,挽起了巴頓的胳膊?!艾F(xiàn)在絕對不行,有人等著我們呢?!?/p>
他說著就把巴頓拽過來背對著醉漢,摟著巴頓的肩膀,迅速地帶他離開桌子。
醉漢搖晃了一下,用拳擊掌,對自己的伙伴們說了些什么,尤拉在人群的喧嚷聲中聽到他們哈哈大笑起來。
直到他們下樓梯的時候,大為驚愕的巴頓才掙脫尤拉的摟抱。
“怎么回事?我的朋友!”他有點傲慢地問。“對我的事情,你不覺得參與得過分熱心了嗎?”
“不,我不覺得,”尤拉說,繼續(xù)往樓下走。
“你可是什么也不知道!”西德尼·巴頓繼續(xù)說。“最好的辦法就是痛揍他一頓,讓他一輩子都記住這次見面?!?/p>
“不,這不是最好的辦法,”尤拉說。
他們來到了大街上。
“您知道嗎,問題是,”尤拉繼續(xù)說,盡力表現(xiàn)得心平氣和,盡管他仍然情緒激昂,“問題是,如果你揍了這家伙,那么他和他那一伙人絕不會善罷干休,我呢,當然啦,也不會袖手旁觀。我想,這你是不會懷疑的吧?”
尤拉說著,不由自主地攥了攥,又松開他那大拳頭。巴頓懷著敬意和興致注視著他,隨后說:
“不,大概,我不懷疑?!?/p>
“現(xiàn)在呢,只有想想后果會怎樣吧?”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
“那么,你們的報刊就會及時報導這件事,”尤拉說?!坝绕涫钱斘也坏貌怀鍪咀约旱淖C件之后……這點你想過沒有?”
巴頓高興地瞟了尤拉一眼:
“是的,可以拿這個轟動的消息大作文章?!?/p>
尤拉被他這么一說,吃驚得停下了腳步。巴頓哈哈大笑。
“一切發(fā)生得這么快,”他和解地說道,“我連想都來不及想……”
“可是我卻想到了,”尤拉說。“噯,沒關系,”他繼續(xù)說,“這不是都過去了。不過,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記者嗎?”
“他算是個什么記者!”巴頓緊皺著眉說道?!安贿^,也許他認為自己是個記者,這我不知道。我親愛的,一切可不那么簡單!”他說道。
“這我完全相信,”尤拉回答道。
他們站在第五十六街上的一所房子門口。
“說實在的,咱們上哪兒去???”尤拉猛然想起來了。
“什么上哪兒去?回家。”巴頓微微一笑,“我住在這兒?!?/p>
尤拉向他伸出了手。
“那么,明天再見吧!”
“等一等,”巴頓說,“等一等!你能賞光到我家里坐坐嗎?”
“可是,已經(jīng)三點鐘了,”尤拉說?!斑@怎么可能呢,誰半夜三更的登門拜訪?”
“我要是邀請你,”巴頓說,“我就知道這完全可能。我從來沒有三點以前回過家。這正是我的時間,家里人都知道!”他皺了皺眉?!耙苍S,我又有點不明白了,你覺得這也不合適嗎?”
尤拉撓了撓頭,又踮著腳尖搖晃起來。
“不,哪的話?”他說?!拔乙稽c也沒覺得不合適??墒?,你也得承認,這是半夜三點呀……”
“我說過了!”巴頓惱火地眨了眨眼,很快地說。“問題是,我想讓你看那篇文章。讓你明白談的是什么問題。”
“好吧,走吧,”尤拉說,他感到,要是再拒絕的話,非跟他吵翻了不可。
……他們登上了第二十二層樓。巴頓掏出鑰匙,打開了門,打開過道里的燈。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立即從屋子里走出來。她睡眼惺忪,竭力要睜開眼睛,說道:
“我給你留了牛奶,放在桌上?!?/p>
“媽媽睡了嗎?”巴頓問。
“她從傍晚起就不舒服。我請過醫(yī)生了。現(xiàn)在她睡著了……跟你來的人是誰?”
巴頓打開自己房間的門,推著尤拉往里走。
“是誰?……”他反問了一遍。
小姑娘跟著他們走進屋來。她望著尤拉,等待回答。巴頓轉過身來對著妹妹。
“這是我的好朋友?!彼难劬﹂W耀著既開心又狡獪的神情?!岸韲浾?。共產(chǎn)黨員。這是我妹妹艾德娜,”他對尤拉說。
艾德娜專注地看著哥哥,然后轉身對尤拉說:
“別理他,”她皺著那細細的眉,“他總是胡說八道。”
“干嗎胡說八道?”尤拉微微笑了一下?!八f的確實是真話。”
“她不知怎么總是反過來理解!”巴頓說。
小姑娘坐在沙發(fā)上,在一堆堆亂堆著的書里騰出一塊地方,然后嘆了口氣。
“你們都商量好了,”她憂傷地說。“不斷撒謊、撒謊和撒謊,也不覺得厭煩!這有什么可笑的呢?”
巴頓指著擺有牛奶和一盤三明治的桌子對尤拉說:
“吃吧!”他說?!拔胰フ艺夷瞧恼隆履?,再拿一個杯子來。”
艾德娜又嘆了口氣,拿杯子去了。
“那篇東西哪兒去了……”巴頓嘟噥著,一邊在到處散亂放著的剪下的報紙資料和手稿里翻找。
艾德娜拿著杯子走進來。
“你又在我這里亂翻東西了吧?”巴頓責怪地說?!翱偸鞘裁匆舱也恢?!”
艾德娜雙手一拍。
“我什么也沒碰!難道你以為,我真要是收拾了你的房間,還能讓它這個樣子嗎?看它一眼都讓人害臊!”
“走開!”巴頓說。
他找到了一份報紙,默不作聲地攤在尤拉面前。
尤拉俯下身看那篇文章,一邊就著牛奶吃三明治。
“西德,你聽著,”艾德娜低聲說,“你就說一回實話吧,這人是誰?”
“那好吧,我告訴你實話吧!他是荷蘭著名的捕鯨手!你滿意了吧?走吧,晚安!”
艾德娜關門時說:
“全家都在撒謊,撒謊……”
巴頓走近尤拉,從他背后看起自己的文章來。他找到一句話,用指甲劃了一道:
“就這一點他們就絕不會饒恕我。這直接涉及到他們。”
尤拉讀完了文章,說道:
“寫得很好?!?/p>
“不,不太好,”巴頓說,看來,他在等待尤拉作出完全另一種評價。
他把報紙疊了起來,塞到寫著“西德尼·巴頓。文章和隨筆?!钡木碜诶?。卷宗還很薄,但它下面還有一個很厚的卷宗,上面寫著“西德尼·巴頓。筆記和消息報導”。
“我本來可以寫得更好,”巴頓說著,在折疊椅上伸直腰,把雙手擱在腦后。
他閉起了眼睛,臉上露出了倦意,使人覺得,這完全不像是一個孜孜以求不知疲倦的人的本來樣子。
“我本來可以寫得好得多,”他又說了一遍,睜開眼睛湊近桌子,給自己倒了一杯牛奶,拿起三明治,吃了起來。“你結婚了嗎?”他突然問道。
“沒有,”尤拉說,為這種突然轉移的話題感到驚訝。
“當然啦,你肯定有女朋友了吧!”
“有,”尤拉沉默了片刻,說道。
“講講她的情況吧?!?/p>
“你要記下嗎?”尤拉問。
“我倒是很想記下來,當然啰,”巴頓若有所思地說,“但是,現(xiàn)在做不到……我會記住的。說吧……她是誰?”
“她……”尤拉嘆了口氣?!笆莻€姑娘?!?/p>
“噯,當然是啰。往下說吧!”巴頓不耐煩地說。
“為什么是當然呢?”尤拉反駁道?!耙灿锌赡苁莻€婦女。難道沒有這種情況嗎?”
“有的,”巴頓以他特有的那種憂傷的神情說?!安贿^,你的那個應該是個姑娘。”
“為什么?”尤拉很驚訝。
“因為你是個不尋常的正派人!”巴頓下結論地說。“那么,她是干什么的?”
“她在工廠里工作?!?/p>
“在辦公室嗎?”
“不,在鑄造車間?!?/p>
“真見鬼!”巴頓欠了欠身,說道?!斑@可真有意思。她也是共產(chǎn)黨員嗎?”
尤拉被這個問題問得有點發(fā)窘。
“不是,”他想了想說?!艾F(xiàn)在還不是。但將來會是?!?/p>
“嗯,是的,”巴頓很快地說道,“當然啦,你會讓她信仰真正的信仰!”
“她愿意信仰誰就信仰誰,”尤拉很嚴肅地說。
“是嗎?真見鬼!”巴頓說。“那么,詳細地談談,她長什么樣。很漂亮吧?”
“不,”尤拉說。“這個詞形容她不合適。她很美?!?/p>
巴頓輕聲地笑了:
“我簡直是個傻瓜!盲目地問熱戀的人這類問題。當然,她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漂亮……瑪麗蓮·夢露!”
“也不是,”尤拉說?!八耆橇硪环N風格?!?/p>
“碧姬·巴鐸!”
尤拉笑了。
“不說了,我不說了!”巴頓說?!澳阒v下去吧,我聽著。她住在莫斯科嗎?”
“不,她住在烏拉爾,”尤拉說?!霸谝粋€不大的工業(yè)城鎮(zhèn),是個孤兒。”
“孤兒是什么意思?”巴頓問道。他不懂這個俄文詞。
“就是她沒有父母?!?/p>
巴頓立即變得嚴肅了。
“她在孤兒院長大的,”尤拉說,“十五歲就到工地工作。”
“就是說,她看到的生活不是好的一面,”巴頓馬上斷定說。
“從好的一面怎么講呢?”尤拉問?!澳阒傅氖沁^舒適日子嗎?”
巴頓沒有回答。
“你說,你說吧!”他又一次說。
“我認為,她看到的是生活的最好的一面,”尤拉沉默片刻又說?!耙驗槟陜H二十的她,是我在生活里認識的斯有人中最健康和最純潔的人。而且,她有毅力,這是咱倆都會羨慕的。我向你保證!”
“怎么,這一切都是勞動創(chuàng)造的嗎?”巴頓笑著問。
“不完全是,”尤拉說?!坝袆趧?,還有許多別的因素?!?/p>
“什么?”巴頓為了想弄明白這個問題,甚至停止了咀嚼,把一杯牛奶挪開了?!笆鞘裁茨??”
“這可很難說清楚,”尤拉說。“也許是,我們今天談過的責任感吧。比別人更早產(chǎn)生的責任感,它最終使人成為一個……她深信,在這個世界上一切事物都能以最好的方式來安排——只要你愿意并且去做的話。這就是她與眾不同之處。因為一般來說,想大家都想,可是做卻遠非大家都能做到。這些人認為,世界是按其不可抗拒的規(guī)律發(fā)展著,一個人怎么使勁也改變不了任何事物?!?/p>
“她認為人們能夠改變嗎?”巴頓很快地說。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的,”尤拉沉默片刻后說。“她按健康的思維規(guī)律生活和行動、工作和學習。一切都能做好。她唱歌、跳舞,甚至還學習英語?!?/p>
“真見鬼!”巴頓說?!澳憬o我描繪了一個理想化的女人?!?/p>
“這話對她也不合適,”尤拉說。
“為什么?”巴頓抱著自己的雙膝坐著。
“因為,理想——這是太一般化的概念。而她就是她!”
“這可就讓人不明白了!”巴頓說。“你有她的相片嗎?”
“有,”尤拉沉思地說。
“給我看看!”
尤拉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個小記事本,從那里取出了尼娜的相片遞給巴頓,同時用愉快而好奇的目光瞧著她。
巴頓更緊地靠在椅子上,專心地研究著相片。
“是的……”他不知為什么含糊地哼哼哈哈起來?!笆前 前 ?,就是說,她是這樣子的呀!”
然后,他迅速地瞟了一眼尤拉,眼里流露出狡結的神情。
“要么這不是她,要么你撒了謊!”
“這不是她,”尤拉說,他想到這點,不盡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那么,我祝賀你,”巴頓說?!凹偃缡沁@位,你會完蛋的!”
往后的一切觀感、會見和日子過得越來越快。我們時而在聯(lián)合國的會議廳里,時而在渥爾道夫——阿斯托利亞飯店的招待會上見到我們的朋友,在一個宴會廳里,巴頓一邊描寫端著熱騰騰的葡萄干布丁的招待員那莊重的步態(tài),一邊把菜單遞給尤拉和帕寧娜,菜單上寫著上桌的全部菜肴的名稱,巴頓還在上面題了詞:“美好的紀念?!?/p>
我們還在第三號街上的孤兒學校里遇見他們,正如大家所知,這條街居住著一些生活上遠沒有保障的家庭,疲倦不堪、愁眉苦臉的人們徘徊在人行道上。
記者們在大禮堂會見了孩子們。孩子們站在一邊,記者們站在另一邊。
校長長得酷似羅斯福。尤拉發(fā)現(xiàn)了這點,告訴了帕寧娜。她也有同感,的確,校長同羅斯福驚人地相似。基于最良好的愿望,尤拉走近那位尊敬的先生,微笑著對他說。
“您非常像羅斯福!”
那位先生臉紅了,迅速地回答說:
“我不問政治?!?/p>
“噯,這怎么是政治呢?”尤拉說,不知所措地轉身望著帕寧娜。“我只是說您很像羅斯福。我們很尊敬你們的這位總統(tǒng)?!?/p>
“我不問政治!”校長重復了一句。
他揮了一下手,孩子們就開始唱國歌。
后來,我們看到尤拉和帕寧娜、巴頓、科列姆尼科夫一起在港口的一家飯館里,更正確地說應該稱之為權當食堂用的大棚子。他們同碼頭工人一起吃飯,無拘無束地攀談著??屏兴鼓峥品蛟敿毜貑栆粋€年紀不小的碼頭工人有關工會制度的問題。那位工人講述著,同時看了看同行們,仿佛在尋找他們的支持。其他的記者們在記錄。
就在這時,一個高個子大手掌的水兵,也搖晃著身子,邁著很寬的步子走來。他高興得唱醉了。他很想同這些過路的“赤色分子”談談。他來到尤拉面前,伸出手來,而當尤拉也伸出自己的手時,小伙子突然一下縮回手去,說道:
“等等,等等!你先告訴我:有沒有上帝?”
他說話的聲音很大,既愉快又嚴肅,以至于所有的人都向他轉過了臉,那位上年紀的碼頭工人也站起來要干預一下。
科列斯尼科夫好奇地觀望著這個場面,他的目光又流露出了對尤拉的極大興趣。
尤拉把雙手背過去,稍稍踮起腳搖晃著身子,興致勃勃地回答:
“你們紐約這里是否有上帝,我不知道。我沒有研究過這個問題。在我們莫斯科,可是沒有上帝?!?/p>
“太棒了!”科列斯尼科夫說?!罢姘簦壤?!”
巴頓急速地記錄,哈哈笑著,拍打著尤拉的肩膀。帕寧娜笑著。
后來,我們在第五十四號街上的新藝術博物館里看見了他們,他們正在那些罕見的雕塑展品之間來回走著。那個法國女演員同他們在一起,看來,她已經(jīng)和蘇聯(lián)記者們結下了友誼,現(xiàn)在同他們一起來到這個博物館。
他們在一個雕塑品面前停下了,可以看出這是兩個年輕人擁抱在一起的雕像。女演員很喜歡它。沉默片刻后,她轉身對帕寧娜若有所思地說:
“也許,這才是最重要的。比政治還重要,比藝術還重要??偠灾?,一切從這里開始,又從這里結束?!?/p>
帕寧娜沒有立即答話。
“我倒非常樂于接受,”她審慎地說,“如果愛情的擁抱能解決生活中的一切問題,那幸福的生活大概早就到來了。只是生活中并非如此。愛情受許多因素的支配……”
“能舉個例子嗎?”女演員警覺起來,顯然,期待著帕寧娜進行某種政治宣傳。
“比方說,由于饑餓……在列寧格勒被圍困的日子里,我看見一個小伙子和一個姑娘一起躺在床上,他們只是為了取暖,維持尚存的生命?!?/p>
巴頓記下來了。
“是的,”女演員思考著,說道,“也許您是對的。很明顯,世界上的一切悲劇都是由于體驗感受上的不平衡?!?/p>
“當然,”帕寧娜說?!耙灿捎诘匚坏牟黄降?。全部問題就在于此!我不知道法國人怎么說,我們有一句俗話:‘飽漢不知餓漢饑’?!?/p>
當大家都已往前走的時候,她又說:
“總而言之,我和你們的工作恰好是為了人們盡可能更好地互相了解?!?/p>
“您是這樣認為嗎?”女演員緊皺眉頭。然后她笑了起來。“不知怎么地,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考慮過我的職業(yè)……顯然,這一切,”她用手在自己的身邊劃了一圈,“這一切也是為了‘飽漢’的?”
科列斯尼科夫帶著詭秘的笑意低下頭對她說:
“哎喲,這種想法太危險啦!太危險啦……”
終于,動身離開的日子到來了。汽車在大街上疾馳,穿過東河大橋,華爾街上鱗次櫛比如同鐘乳石一樣的摩天大樓被拋在了后面。汽車經(jīng)過拉卡爾吉舊機場,駛向國際機場。
在臨登機前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巴頓一步不離尤拉,不是拽著他的衣扣子,就是拍拍他的肩膀。
“我到底也沒有看到你怎樣寫我的。不過,等你的文章登出來,一定得給我寄來!我也給你寄。寄到編輯部?!?/p>
“現(xiàn)在該輪到我請你去看看莫斯科了?!庇壤f。
“是的,當然,我一定去!”巴頓說?!白罱粌赡陜任也桓艺f一定去。工作很多。我畢竟大大地落后了,我二十七歲了!你明白嗎,我必須如快速度啦……你以為,只有你們才按計劃生活嗎?我也有我的計劃!三十歲時……”他突然莊重地皺起了眉頭?!拔抑?,我三十歲時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我知道這一點!再過十五年我將請你到白宮作客?!?/p>
“你以為光有個邀請就夠了嗎?”尤拉表示懷疑地說。
“是的,足夠了。我會親自為你開門,我們一起上樓梯,那是非常豪華的樓梯!我挽著你的胳膊,就這樣,秘密地向你透露一些政治方針。你不會沒有收獲的!”
巴頓抓住了尤拉的肩膀,搖晃著他,由衷地哈哈大笑。
“你怎么想的呢?”他說?!盀槭裁床荒苣兀靠夏岬袭斂偨y(tǒng)時才四十二歲。我為什么不能呢?我會進白宮的!”他為這種想法高興得喊起來了?!斑@就是我未來的鑰匙!”巴頓從口袋里掏出了見過世面的“派克”筆。
飛機在奧利機場著陸時,天色已暗,巨大航空港的燈火像圣誕樹一樣閃爍著。
驗過護照的記者們剛剛走進過境旅客大廳,就看到迎面的售報亭,柜臺上擺著各國報紙,報紙的頭版頭條都印著同樣的大字標題。
“怎么回事?”帕寧娜說完幾乎是小跑著走向售報亭。
她還沒走到跟前,就抓起頭一份報,看了看上面的內容,接著向震驚的記者們攤開報紙。
頭版頭條印的是:“肯尼迪總統(tǒng)在達拉斯遇害!”
“多么可怕……”帕寧娜說著,放下了報紙。
“我看了你寫的報導,”主編邊對尤拉說,邊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我不隱瞞自己的看法……”
尤拉警覺起來了。和往常一樣,他站在窗口,窗外是深秋季節(jié)。汽車在潮濕的柏油馬路上奔馳,打著雨傘的人流在人行道上走著,然后三五成群地在信號燈旁停下來。
“你的報導寫得不錯,怛是我還未決定怎么處理?,F(xiàn)在你是我們這里的‘政治’人物了,你明白嗎,各種大事件毫不留情地把你的報導從最近的版面上擠掉了。但是,正如醫(yī)生常說的,有希望找到最好的出路??赡?,過些時候我們會送去印刷出版?!?/p>
尤拉默不作聲。他突然用非常平靜的聲音說道:
“上帝保佑這篇報導吧。盡管我向一個小伙子保證過一定發(fā)表它……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我想問的是另一件事。我什么時候能去南烏拉爾斯克?”
“去南烏拉爾斯克?”主編笑了笑?!澳阊?,阿里亞比耶夫老弟,可真夠犟的!我以為你早就忘了這個城市哩!”
“不,我沒有忘掉,”尤拉緊皺著眉頭說。
“南烏拉爾斯克……”主編想起來了。“等一等,那里有件什么事來著?啊,你瞧!那里的檢察長還是給撤換了。我們一點沒有插手,完全是通過別的渠道??偸怯悬c兒什么理由才被撤換吧,顯然,不會平白無故的。所以你那位……”
“阿尼金娜,”尤拉提示道。
“就是她——阿尼金娜,說不定會得勝。是這個意思,也就說,無風不起浪。”
“她不可能得勝,”尤拉堅決地說?!皼]有絲毫根據(jù)。”
主編坐在桌子后面,很嚴肅地問尤拉:
“你堅信這一點嗎?”
“堅信不疑,”尤拉說。
“那么你再去一趟吧,把事情徹底搞完?!?/p>
電話鈴響了。主編拿起話筒,緊貼在耳朵上,說:
“喂!”說著,他把手伸向尤拉告別。
秋天,莫斯科細雨綿綿,南烏拉爾斯克卻很干燥。早晨出現(xiàn)微凍,深秋的森林,葉黃而稀疏。城外的伊里緬斯克群山微呈藍色。
尤拉渴望見到舒拉的心情如此迫切,以致他出了車站,路過編輯部都沒進去,直奔他朝思暮想的那所房子。當他打開了籬笆門時,心情沮喪了:他在阿尼金娜家門口經(jīng)??匆姷膫}庫鎖頭挪到了廂房門上。因此整個房子就像變了樣,變得笨重、陳舊、黯然失色。這是因為窗戶釘上了護窗板。
房門吱扭響了一下,阿尼金娜出現(xiàn)在臺階上。
“早來的客人!”她說著,抖了抖地毯,望著街上的什么地方,從尤拉身旁走過去。
“您能告訴我舒拉·奧卡約莫娃到哪去了嗎?”尤拉沒有同她問好就問道。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阿尼金娜說,繼續(xù)干自己的事?!拔乙傩牡氖戮蛪蚨嗟牧?,還什么都管……您知道得更清楚!”她說著,疊起了地毯?!澳倪@位,所謂,也算是您的……哪里去了……”
“那好吧!”尤拉不客氣地說?!澳筒倌男陌桑 ?/p>
他砰地一聲關上了籬笆門,出了院子,大步向編輯部走去。
……列烏托夫不在編輯部。瓦莉亞坐在他的座位上,她的樣子變得很厲害。尤拉甚至沒能立即認出她來。這是因為瓦莉亞變換了發(fā)型。
“你好,瓦莉亞!”尤拉邁進門,剛剛認出她來就說道。
瓦莉亞戰(zhàn)栗了一下,轉過臉對著他,由于意外身子甚至搖晃了一下。
“您好?!彼涞鴳n郁地說。
“你這是怎么啦?”尤拉說著,走近桌子跟前,向她伸出了手。
她慢慢地伸出手,但又立即掙脫了。
“出了什么事兒?”尤拉坐在對面椅子上問道,仔細地端詳著這位姑娘。
“什么事也沒有,”瓦莉亞嘴微微動著說。
尤拉突然看見她熱淚盈眶。她站了起來,用手捂著臉,向門口走去。
尤拉跳了起來:
“怎么回事兒?告訴我吧!”
“啊,有什么好說的!”瓦莉亞揮了揮手說。她走出門頭也不回地說道:“亞力山大·瓦西里耶維奇在印刷廠。”
尤拉下樓來到印刷廠??磻T了首都印刷廠的規(guī)模,這個陳舊的機器同排字盤混亂地擠在一起的小廳子使尤拉感動得熱淚盈眶。列烏托夫盤著腿坐在板凳上,校對著版面。
“您好,薩沙!”阿里亞比耶夫說,徑直走近桌邊。
由于嘈雜聲,列烏托夫沒有聽見他的腳步聲。當他抬起眼睛時就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是阿里亞比耶夫,在最初的一瞬間,他的臉上流露出一些自相矛盾的感情。按順序說的話,首先是,見面時瞬間的喜悅,然后是痛苦、憤怒、冷漠,最后是平靜。然后他說:
“你好,你好!你來有什么事嗎?”
“還是那些事,”尤拉說?!皳?jù)說,你們這兒事情轉向另一邊了?”
“是的,變了,”列烏托夫若有所思地說,推開了報紙版面?!白桑彼f。
但是,沒有地方可坐,他自己也站了起來。
“是啊……事情變了……”他說,一直注視著尤拉,直到他倆都覺得不好意思才移開視線?!叭ッ绹藛??”
“去了,”尤拉說。
“我看到了……‘我國代表團成員有……’的報導??吹搅恕銈兡抢锏降资窃趺锤愕??”他說,竭力尋找適當?shù)目跉??!翱偨y(tǒng)被害了。這是什么社會秩序???”
“是的,當然很不好,”尤拉直截了當?shù)卣f,“必須好好談談?!?/p>
薩沙默不作聲,專注地瞧著尤拉,然后嚴肅地說:
“應該。六點鐘吧?!彼戳丝幢??!昂?,就六點吧。”
“在哪里?”尤拉問。
“這樣吧,為了能吃飯……就在車站吧。那里的飯館不大,我們不會找不著的。那里的飯還不錯。”
“好吧,”尤拉說。
“六點整,”列烏托夫說,坐下來校對自己的版面,他和尤拉再見時很想笑一笑,可是沒有笑出來。
差一刻六點尤拉就在站臺上蹓了起來,不時地看車站的鐘。一列“切利亞賓斯克——莫斯科”的特別快車疾馳而過,幾乎在同時,迎面又轟隆隆地駛過一列電氣火車。
尤拉提前十分鐘走進了飯館。列烏托夫已經(jīng)到那里了。他大概也急不可待等著這次談話。
他們在角落里的一張桌子旁邊坐下,善午安排事情的列烏托夫把多余的兩把椅子挪到了一張大桌子旁邊。
尤拉要了啤酒,但是列烏托夫向服務員又要了伏特加酒。他憂郁地笑了笑,對尤拉說:
“俗話說,沒有半升酒,今天我們是說不清楚的?!?/p>
“舒拉在哪兒?”阿里亞比耶夫立即問道。
“應該是在家吧,”列烏托夫心平氣靜地回答道?!八茉谀膬耗??在家或是在班上?!?/p>
“我去過她家,”尤拉說?!八辉谀莾鹤×?。我想,對你來說,這已不是什么新聞了吧?”
“是的,不是新聞,”列烏托夫說。“可我說的不是她在阿尼金娜那個家。她現(xiàn)在有完全另外一個家。她住在宿舍里?!?/p>
“為什么?”
“為什么?”列烏托夫沉思著,冷笑著瞧了瞧阿里亞比耶夫:“瞧,你問的有多輕松?。骸疄槭裁矗俊?/p>
尤拉默不作聲地看著列烏托夫,盡力保持鎮(zhèn)靜。但是他臉色刷白,手指顫抖著。
服務員端來了啤酒和伏特加酒,小酒杯,大酒杯和面包。
“喂,怎么樣,喝點酒,吃點菜吧,”列烏托夫邊說,邊斟著伏特加酒和啤酒。
“要吃什么?”服務員問道。
“什么都行,來點照常有的熱菜吧。海員紅菜湯,或者你們今天有什么湯?莫斯科紅菜湯?”列烏托夫說。
“莫斯科紅菜湯?!?/p>
“嗯,那就來莫斯科紅菜湯吧。再來點什么肉菜吧。”
“有煎肉片,”服務員說。
“很好,來點煎肉片吧?!?/p>
列烏托夫拿起了小酒杯,用目光示意請尤拉喝,但是沒有碰杯就喝了一杯。他掰了一小塊面包,在鹽碟里蘸了一下,吃起來了。
“為什么?”他又重復了一遍?!斑@就得問你了:為什么?……”
“這話我已經(jīng)聽說過了,”尤拉說,心里感到煩悶和疼痛?!拔乙呀?jīng)聽阿尼金娜說過了。”
“?。∈堑摹绷袨跬蟹蚰@鈨煽傻卣f。“這很可能。”
“你在這里,在她身邊,憑什么說我更應該清楚呢?”
列烏托夫全身仿佛哆嗦了一下,他隔著桌子湊過去,迅速地說道:
“那是因為,我和她,說真的,沒有任何關系。而你呢——有最直接的關系?!?/p>
“列烏托夫,你聽著,”尤拉說,第一次這樣稱呼他,“你別繞圈子打啞迷了,還是從頭說起吧?!?/p>
列烏托夫又給自己斟了一小杯酒,本來想喝,卻又沒喝,把酒杯挪開了。他沒有瞧著阿里亞比耶夫,慢騰騰地說開了:
“事情很不妙,沒有什么好事兒……你走了之后,就有人寫信給工廠,給共青團組織,給編輯部?!?/p>
“什么樣的信?”尤拉的聲音很低,剛能聽得到。
“信?”列烏托夫冷笑了一下?!笆裁礃拥男哦加小斎焕?,令人愉快的信不多!總之,那些信里談到你和奧卡約莫娃的關系?!?/p>
“這可是阿尼金娜寫的呀,”尤拉趕緊說?!澳悄憔蜎]想到嗎?”尤拉凝視著列烏托夫,他的嘴唇因憤怒和痛苦而顫抖。
“可能,”列烏托夫說,“有可能……”
“那么,依你看,這也一點改變不了嗎?”尤拉仍然凝視著他,問道。
“你同我這樣說話,”列烏托夫疲倦地瞧著他,“好像這些信是寫給我的。我是過了好久以后才知道的?!?/p>
“那么,你又采取了什么措施呢?”尤拉氣呼呼地說。
“我能采取什么措施呢?”列烏托夫反問道。他臉色蒼白,目不轉睛。
“就是說,什么叫‘我能采取什么措施呢?’”尤拉站了起來,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然后他又坐了下來?!耙牢铱矗谶@個城市里你不是最小的小人物。需要時,你非常明白你有多大的影響!”
列烏托夫接受了這個憤怒的挑戰(zhàn),嚴厲而冷酷地瞧著阿里亞比耶夫。
“誰會信任我呢?”他說,眼里突然閃現(xiàn)出一股痛苦的目光。
“我怎么知道你們之間出過什么事呢?”
“什么事也沒出!”尤拉急速地說:“我向你發(fā)誓,什么事也沒出!”
列烏托夫擦了擦額頭,晃了一下頭,仿佛想把擺脫不掉的想法甩開。然后輕聲說道:
“怎么什么事兒也沒出……舒拉自己在共青團會議上都承認了……”
“什么?!”
“她自己承認了,”列烏托夫說。
尤拉簡直驚呆了。
“為什么?為什么?……”
列烏托夫默不作聲。
“你怎么,親自參加這個會了嗎?”
“沒有,”列烏托夫說。“瓦莉亞參加了。她也是從工廠來的,關系還在那邊,她參加了會,一切都聽到了……我后來看了記錄?!?/p>
“簡直不可思議……”尤拉說?!安豢伤甲h!她說了些什么呢?”
“她承認這是真的……她說,她表現(xiàn)非常錯誤,不知怎么辦好……”
“怎么錯誤呢?”尤拉激動得全身戰(zhàn)栗?!板e誤……是什么意思呢?”
“那,就是無禮唄,”列烏托夫說,“就是魯莽。她說,這是她的私事,與任何人都無關?!?/p>
“那么,結論是什么呢?”尤拉問道。
“沒有什么特別的結論,”列烏托夫說?!耙矝]有開除團籍,甚至連警告處分也沒有。不過,當然啦,名聲可毀了。她自己離開了突擊隊,根據(jù)組織決議搬進宿舍住……據(jù)說,是為了讓她得到安寧?!?/p>
“好一個決定,”尤拉沉默良久之后說?!昂芎?!……你是說,你們之間沒有發(fā)生任何什么事,是嗎?!好一個……我還以為你愛她呢……”
列烏托夫隔著桌子全身探過去,但是眼睛卻沒有抬起來。
“我以為,”尤拉極其誠懇地繼續(xù)說,“你完全是另一種人。而你……卻是個最一般的人……”他使這個詞變得帶有一種冷酷和侮辱性的意味。“如果你這個偉大的心理學家,不善于探察她的心靈深處,不能理解她是在捍衛(wèi)自己那高于一切的純潔性,這是你親口對我講的……不能理解她是由于氣憤、痛苦、受屈辱才這樣說的,那么,哪怕是出于友誼——出于友誼!——也應該為她辯護……尤其是當她完全孤立的時候……而你呢,也就是說,是這樣想的:既然我沒辦法,那么誰也沒辦法,只好讓她倒霉吧?!”
“她怎么是孤立的呢?”列烏托夫打斷了他的話?!绊槺阏f一句,她曾經(jīng)是孤獨一人,你并沒有看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孤獨一人了……你別扯得太遠了!”列烏托夫聲音嘶啞地說。然而他的口氣不那么氣憤了,而是非常痛苦?!霸谶@件事情上,你也不是圣人。訓人嘛,誰都會,還是訓訓你自己吧!”他的聲音很清脆。
現(xiàn)在他們面對面地站著。窗外駛過了一列長長的貨運列車。窗玻璃震得嘩嘩作響。
服務員走過來了,把紅菜湯放在桌上,然后放盤子,擺餐具。
尤拉從口袋里掏出三個盧布放在桌上,轉過身子,徑直走了出去。隨后他想起來,他不知道舒拉的地址,又轉回身來,沒瞧列烏托夫一眼,問道:
“宿舍在哪里?”
列烏托夫默不作聲,低著頭,繼續(xù)站在桌邊。
“見你的鬼了!”尤拉說?!拔业焦S去問?!?/p>
將近晚上十點尤拉才找到了宿舍。他不顧夜深人靜,也不知道眼下等待他的會是什么,他心里那無法阻止的愿望驅使他一定要見舒拉并同她談談。他進了門,來到燈光昏暗的走廊,生碰上打掃地板的宿舍看門人,就問她:
“我能見見亞歷山德拉·奧卡約莫娃嗎?”
看門人從頭到腳打量著他,那目光意味深長:
“您找奧卡約莫娃干什么?”
“我要見她,”尤拉說。
這幾句對話沒有什么特別意義,然而與其說看門人很滿意他的回答,不如說她看到尤拉眼神里那種堅決的態(tài)度,她指了指左邊第四個房門。
尤拉愣了一會兒,抓住了門把手,推了推門,門吱吱扭扭地開了……尤拉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見了舒拉,她坐在自己床上,手里捧著一本書。她面前的床頭柜上有一杯茶水,一塊剝開了紙的糖果。
她抬起眼睛看著尤拉,非常專注地打量著他,仿佛這是一個幽靈。
“你好,舒拉!”阿里亞比耶夫說,他完全不知道,現(xiàn)在該怎么辦。他站在門框旁,踮起腳尖搖晃著身子,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勉強可以辨別出他的身影。頂棚的大燈沒有開,舒拉床頭柜的一角亮著一盞遮著報紙的臺燈。借著亮光,尤拉能很清楚地看見舒拉。
兩個月來她變化極大。不知是消瘦了,還是蒼老了,還好像有點發(fā)呆。溫柔的嘴變冷漠了,眼窩深陷,眉宇間堆起固執(zhí)的皺紋。
“您好,阿里亞比耶夫同志:她用乏味而平穩(wěn)的聲音說?!澳蓡嵴驹谀莾貉??請進來吧。請坐……”
尤拉走近擺在房子中間的桌子,坐在桌邊的板凳上,目不轉睛地瞧著這張可愛的臉。
看門人走進來,沒有任何必要地在房間里轉了一圈,整了整其它床鋪上的枕頭。
“年輕人,您來得太晚了,”她說,瞟了阿里亞比耶夫一眼,“我們也有規(guī)矩??!姑娘們要上班,覺得睡足。瞧,她明天早上六點就得起床,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一點了……該睡覺了,不然明天上班會什么樣子呢?”
“我一會兒就走,”尤拉說。
舒拉沒有插嘴,默不作聲。
看門人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桌布,拖著沙沙作響的鞋子,離開了。但是,她沒有關門。
“您干什么來了?”舒拉毫無表情地、呆板地問道。
從她臉上的神情中,怎么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覺。不過,放在膝上的兩手卻時而攥緊時而放松。
“舒拉,”阿里亞比耶夫低聲但卻清楚地說,“我愛你。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對你說這個……你說我走了就會忘掉一切,可是我每日每時每刻都在想著你?!?/p>
尤拉期待著舒拉做出回答的舉動。誰知道她現(xiàn)在會怎么回答呢?她可以用冷酷而刻薄的話侮辱他,可以號啕大哭,可以向他撲過來,也可以推開他,也可以打他耳光……
但是,舒拉什么表示也沒有。她依然專注地瞧著阿里亞比耶夫,冷若冰霜地說:
“啊,原來是這樣!您瞧!就是說您愛上我們了!原來青蛙也會著涼感冒???小嘴里也能說出大話來!”此時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但是她的兩手在打開著的書上直哆嗦。
尤拉喘了一口氣,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道:
“舒拉,你怎么啦?你說的什么呀?”
“您別搞錯了!”舒拉怪笑了一聲?!澳遣皇且詾槲覇适Ю碇橇税??我這是從書本里讀來的……”她拿起了放在膝上的書?!耙黄?。說的是有個怪人愛上了一位公主,但是她對他不感興趣……后來,一伙惡人把她剁成了肉塊,后來她又長好了,”舒拉冷笑了笑。“是的,又長好了。她又活了!……當然啦,這是童話。但是,篇名很好,”她把書指給尤拉看,“《花園與春天》……篇名非常好……”
尤拉咽了口氣。
“原諒我,舒拉,”他說。
“沒有什么可原諒的,”舒拉說,也舒了口氣?!澳鷽]有對我做過任何壞事。我不知道您為什么驚慌不安。您是干什么來了?……也許,是辦事情,或者是順路來的吧?那好吧,謝謝您還惦記著!我現(xiàn)在同姑娘們住在這里!一個人怪寂寞的,說搬就搬過來了。要知道,我住在那里只是為了紀念媽媽……為了回憶。這可是媽媽住過的屋子,后來落到了阿尼金娜手里……怪不得她那么美呢,大概是因為我把廂房騰給她了!”
阿里亞比耶夫默不作聲,老是鼓不起勇氣開口。
“姑娘們上夜班去了,”舒拉仍然那樣平靜和漠然地說著,“我明天是七點的班……您來得太晚了,”她蹙著眉說道,“真的,該睡覺了?!?/p>
她站起身,去給鬧鐘上弦。
看門人走了進來,在門口就說:
“喂,年輕人,人也見了,話也說了,也該見好就收了!”
尤拉站了起來。現(xiàn)在,除了走人,他還有什么可做的呢。
他走近了舒拉,向她伸出了手。
“祝您幸福,”舒拉說,伸出了自己的手?!坝袡C會的話,順便來看看。您要停留很久嗎?”
“不知道,”尤拉說?!拔沂裁匆膊恢??!彼脦缀趼牪灰姷穆曇粞a充了一句:“哎,舒拉,舒拉,你干嗎這樣呢?”
“什么‘干嗎’?”舒拉的兩眼突然熱淚盈眶。“什么‘干嗎’?”她立即克制了自己,冷冰冰地說:“祝您幸福。走吧!”
尤拉轉過了身,步履沉重地走出了房間。他朝看門人點了點頭,在走廊里還碰上一個身子半裸露、急忙避開他的婦女。他來到街上,坐在凳子上,全身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虛弱……
后來他站起來,繞著坐落在枯萎的小楊樹叢中的房子徘徊起來,顯然,這些小楊樹是剛剛栽種的。這個未來的花園枝葉還不繁茂,它還未能把房子同人行道隔開。突然間阿里亞比耶夫覺得,在那里,在窄木板條柵欄后面,閃過了薩沙·列烏托夫那熱悉的痩弱的身影。也許,他只是感覺而已?……
尤拉在房子周圍徘徊著,不時走到舒拉房間的窗戶前,在許多窗戶里它是唯一還亮著燈的。
……但是,現(xiàn)在這個窗戶里也熄了燈。
就在這時一種激情促使他走向窗前。他下了決心。往后發(fā)生的一切就允如在夢中……
他在秋天濕潤的地上盡可能不出聲地走向窗前,他踮起了腳,輕輕地敲著小窗戶。他什么也不指望,但是他還是敲了敲窗戶。
小窗戶隨即痛快地、悄悄打開了。他看見了舒拉,她穿著衣服,肩上披著圍巾,臉色蒼白如紙。在昏暗的街燈下,她的臉好像閃著光亮。也許是她那灼灼的目光?
尤拉看得分明,她在向他招手……她一只手拄著窗臺,另一只手召喚他進來。
“這是怎么回事?”尤拉想道?!八@是怎么了?”
他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沒料到這點。
這時他聽見舒拉低聲說:
“到這兒來,別害怕……她睡覺去了。誰也看不見,誰也聽不見……別怕!”
“這是怎么回事?!”尤拉戰(zhàn)栗著,他腦海里一片混亂……
“就是說,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在想。由喪失某種東西的痛苦、恐懼、發(fā)狂的嫉妒和厭惡,匯聚而成的、他一生中從未體驗過的熾熱的愛情,折磨得他痛苦不堪。
“就是說,是真的!這一切只不過是演戲而已。就是說,世上沒有純潔的東西,如果這里也找不到的話……”
他雖然這樣想,還是用雙手撐著,盡量不碰著窗扇和窗臺,屏住氣,只看見眼前那一對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和顫動著的干澀的嘴唇。
尤拉雙手撐起身子,一點一點向上升,同時卻好像掉進陷坑里。
舒拉把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上。
“輕點兒,”她說,“得輕點兒……”
他跨過了窗臺,進到房間里了,他很想伸展全身去擁抱她,而他的全部理智又使他躲避她,拒絕她,甚至有點厭惡……
舒拉走到窗戶邊,悄悄地把窗扇關上,拉上窗簾。房間里變得漆黑。與其說尤拉看到了,不如說聽到了她急切的動作。
在緊張的寂靜中,可以聽到她解開一個扣子,又解開一個扣子……這時尤拉聽見她的哭泣聲。她急速悄聲地說著什么,話像孩子般地上氣不接下氣。
這時尤拉習慣了這一片漆黑,看清了她的模樣。
她脫下上衣,忽然用手捂住臉,全身哆嗦著,哽咽著:
“就快點吧,快點……”她悄聲說??禳c!不就這么回事。反正一樣……都一樣,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一切都是假的,全都在撒謊,都跟她一樣……兇惡野獸一樣!”
“什么?……誰?”尤拉抓起她的手?!澳阏f什么呢?……說什么?”
他抱住她的頭,緊緊摟在胸前,像撫摸一個生了病受折磨的孩子似的摸啊摸個不停。
“我親愛的,”他說,“我的小可憐……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需要!”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她的上衣,卻沒找到,又怕這樣難為情的觸摸會讓她生氣。他甚至把她從身邊推開一些,只是緊緊抓住她的雙手,親吻個不停:
“我什么也不想要,我任何東西都不需要……我是真愛你的!世上再也沒有比你更好更純潔的人了!你到底為什么這樣……”
“現(xiàn)在,沒什么了……不需要了,”舒拉喘著氣,悄聲說。她的嘴不聽使喚,只能猜測她說的什么。
“歇一會兒,安靜安靜,”尤拉重復著說,找不到別的話了。
但是她越哭,越感到既傷心又幸福,噙著淚水,這是最近一些日子里積聚在她心靈深處的眼淚。
尤拉把她領到床邊,讓她坐下,把圍巾披在她肩上。她倒在枕頭上,用手摟住它,咬它,盡量想堵住自己的哭聲。
尤拉俯下了身,撫摸著她的肩膀,把她的手貼到自己的嘴唇和臉頰上。
“一切都會過去的,”他輕輕地說道,“你就要看到了,一切都會過去的。心靈里又會變得明朗和純潔。你可不知道,我是多么愛你……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我從來沒想到,我會經(jīng)受這種事……我會把一切一切都告訴你的……有關于你的、也有關于我的……今天,當薩沙告訴我那個會以及你在會上說的話以后,我立即一切都明白了。怎么能不明白呢?你可是個驕傲的姑娘!……你不愿意有失身份,不愿意解釋和否認什么,你像你所做的那樣做,心理就會好受一些。我能理解……”
舒拉突然把臉從枕頭上抬起來,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嘴上。尤拉沒有抽回自己的手,他體驗著這種發(fā)自心靈深處只能是患難與共的愛情才能給予人們的最大限度的幸福。他沒有抽回自己的手,俯下身去,現(xiàn)在他們的頭緊挨著。尤拉悄聲地說:
“當時我愚蠢幼稚,很久很久以前……我們認識的時候。”
“怎么很久呢?”從那平息了的啜泣聲中,聽得見舒拉在悄聲問。從這輕聲細語可以想象到她在微笑。“怎么很久呢,我親愛的?還不到兩個月呢……”
“就算是這樣吧,”尤拉說?!翱删拖襁^了一輩子了?!?/p>
“是的,”舒拉立即同意道?!澳阏f得真對。多好啊,你能理解這一切!”
“有了愛情我一切都能理解,”尤拉說?!耙菦]有愛情,我可能什么也不理解……”
他用嘴唇吻了吻她淚汪汪的眼睛,說道:
“瞧,你長好了,就像那個童話里說的那樣!”
“不,還沒有,”舒拉說,“還正在愈合……”她輕輕地笑了?!拔覀兊拇髬瓞F(xiàn)在進來的話,那才有我們好看的啦!……我這瘋子,盡想些什么呀?”
尤拉又一次在她的聲音里感覺到了驚慌、恐懼和痛苦。
“這又怎么了,”他說,“如果我們明天就結婚呢?讓人們去知道、去看到!”
“這是真的,”舒拉說,就像是自己做出決定似的接受了尤拉的決定。
作出這個決定時,他們并沒有給自己和對方提出一大堆實際問題,而這些問題遲早總會提出來的。他們決定了首位的和主要的問題,而這也就決定了一切問題。
“您想把一切都講出來,”舒拉小聲說,“說吧……”
“我不知道該給你講什么。在這一段時間里我考慮了很多……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種人?!?/p>
“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呢?”舒拉用胳膊肘撐著身子,她神情顯得嚴肅,若有所思,準備和他一起同生死共患難。她準備好聽他講。
“總的來說,他們也和我們一樣。他們也想捍衛(wèi)生活,使它變得更美好……但是,每個人都為自己,全部問題就在這里。全部問題在這里……在那里我交了一個朋友,我們形影不離。他想理解所有的事,比如我們怎么生活,以什么為生,想些什么。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向他解釋和敘述。不論我說什么,他立即就豎起耳朵,這是習慣性的條件反射:又是宣傳……我想啊想,突然不合時宜地談起你來……他明白了。很聰明的小伙子,立即就領會了!知道嗎,他甚至羨慕我……當我講的時候,我一直注視著他,留心觀察他,我察覺到了:他很羨慕我!……我還耍了個花招……我講到你是什么樣的,我愛上了你,我是如何理解你的……這時候他說道:‘你給我描繪的是某種理想人物。最好還是給我看看她的相片吧?!墒俏覜]有你的相片……我給他看了另一張相片!”
舒拉緊張地把雙手按在心口上。
“他馬上就猜到,那不是你的相片!”
“為什么?”舒拉一動不動地問。
“就那樣唄!他猜到了!因為相片上的人完全不像我所講的?!?/p>
“她在哪里?”舒拉問?!八F(xiàn)在還跟你在一起嗎?”
“不,”尤拉說,“我把相片還了?!?/p>
舒拉默不作聲地又一次吻了他的手。
“瞧你,怎么了,”尤說?!半y道不是這樣嗎?那又有什么呢?……當我對他講述我們的人是怎樣生活的時候,我不僅想到了你,也想到了阿尼金娜。當然我沒有講她的事,因為這種事很丟人,很可怕。”
“實在可怕!”舒拉說。
“怎么,不可怕嗎?”尤拉等著,看舒拉會怎么說。
“不,不可怕,”她說。“而是可惡,甚至是卑鄙,但并不可怕?!?/p>
“為什么?”尤拉用胳膊肘支撐著身子,注視著舒拉的臉,他現(xiàn)在已習慣了周圍的黑暗,能很清楚地看清她的臉。
“因為……”舒拉為了能正確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在搜索字眼兒,“因為她太虛弱。由于虛弱而發(fā)狂!她的一生就是這樣的——虛弱雖占上風,但力量終歸會克服它的。瞧,我就軟弱過……”
“什么時候?是在那次會上嗎?”
“不,當時我很堅強。是剛才,你走了以后,我突然感到全身軟弱無力了……我很想跟著你跑,但也不知為什么我知道,你會回來的,不會就這樣離開的,我就在窗邊等著……終于等到了……我站著,想著……”舒拉不做聲了?!盀槭裁茨??當時我干嗎要潔身自好呢?為誰呢?為了那些愚蠢的和兇惡的人嗎。……幸福從我身旁溜走了。讓這一切立即發(fā)生吧!哪怕是毀了自己的一生,哪怕跌了跤或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也不吝惜,豁出去了。只要不白白地受痛苦!……后來我又想:這里有什么幸??裳阅??……可是,當你敲窗戶時,我就決定了……你相信嗎,”她說,“不知為什么我知道,一切會是這樣的。也許,當時我也很愛你……我總在想念你,我相信,你會理解這一切的……”
她擁抱了尤拉,緊緊地把他摟向自己胸前。吻起他來,用嘴唇輕輕吻著他的嘴。
“我親愛的……瞧,現(xiàn)在我完全愈合了!任何人也想不到,我曾經(jīng)被踩成碎塊……走吧,我的愛人!”
當尤拉跨過窗臺跳到地上時,他最后一次看到了這張親愛的臉龐,它在玻璃窗后閃了一下,隨后窗簾拉上了。他這才第一次想到,說實在的,他無處可去。但是,他絲毫也不難過,因為他的心靈深處唱起了美好的歌,他反正是睡不著的。
后半夜的時間他是在城里游蕩著渡過的。
我們可以在映著秋夜的滿天星辰、寒氣逼人的湖邊看見他。地平線上開始發(fā)白時,他在月臺上徘徊,注視著尋道工從容不迫的動作,他們手提信號燈在各列車之間走著拉著煞夜的、有點濕潤的嗓音交談著。
他走進小賣部,要了一杯茶。他滿意地喝了茶,用專注的興奮心情瞧著眼前的一切,然而周圍的一切他什么也沒看進去,什么也沒聽進去。
后來,他坐在工廠附近小公園的椅子上,滿心希望能見到上班去的舒拉。
他看見了她。
他完全像孩子似地跳過一片片水洼,隔著小柵欄揮著手,在入口處趕上了舒拉。
她停了下來,滿面春風,那目光和笑意使周圍的一切增添了光彩。
“我忘了告訴你……我們可是什么都沒商量好!”尤拉說?!拔蚁虢裉炀托嘉覀兊臎Q定。辦這個事,看來,得兩人一塊兒去吧?”
“是的,好像是這樣,”舒拉說?!拔胰ゴ蚵牬蚵牎狞c我們還在這里見面。”
他們分手了。
尤拉往編輯部走去。現(xiàn)在,要向全世界宣布自己得到幸福了的心情支配了他的一切行動。他想見見列烏托夫。他在編輯部門口等到了他。
“一切都解決了!”他用這句話代替了向對方的問好,同時把手伸給了薩沙。
列烏托夫皺著眉,微笑著,瞧著他。
“一切都解決了!”尤拉又說了一遍。
“我知道,”列烏托夫說?!拔铱刹皇亲蛱炷阆胂笾械哪欠N渺小的人……你去過舒拉那里,你們要結婚了?!?/p>
尤拉默不作聲,點了點頭。他們互相擁抱了。
“我可不是那種渺小的人,”薩沙傷心地重復了一遍,掙脫了尤拉的擁抱?!澳呛冒?,祝你幸福!有空,請來玩玩!”
他走進了編輯部。
尤拉繼續(xù)往前走。
現(xiàn)在他沿著阿尼金娜房前那條路走著。他還未最后決定,是到她那里去,還是放棄這個出出氣的機會。但是命中注定他們還要見面。
當尤拉走近了阿尼金娜房子時,她手提著垃圾桶走了出來。她佯裝沒有看見尤拉,把桶里的所有臟物都倒到離別人家柵欄最近的地方。
尤拉沒有叫她,或同她攀談。他捕捉到了她那審視的、瘋狂的、奴性十足的目光,他開朗地笑了,然后用手指指著威脅她,以示意對手,戰(zhàn)斗開始了。
(全劇終)
注釋:
注1:珀涅羅珀為希臘神話中的一個人物,她是奧德修斯忠實的妻子,丈夫遠征特洛伊時,一直守在宮內,拒絕了無數(shù)求婚者,終于等到丈夫歸來?!g者
注2:《紅與黑》中的人物?!g者
注3:英語:你會說英語嗎?——譯者
注4:英語:是的,會一點兒!——譯者
注5:法語“白蘭地”、“魚子醬”的讀音?!g者
注6:英語I am very glad to see you,My friend(我見到你很高興,我的朋友)的讀音?!g者
注7:俄語Очень рад(很高興)的讀音?!g者
注8:巴黎的一個區(qū),青年畫家群集于此?!g者
注9:巴黎的一座教堂?!g者。
這篇影評有劇透Copyright ? 2020-2024 www.krautstil.com [天龍影院]